2021年4月23日,于和偉在北京接受本刊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于和偉,1971年生于遼寧撫順,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xué)院表演系。代表作有新《三國》《我不是潘金蓮》《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lián)盟》《覺醒年代》等。2021年4月30日,最新主演的電影《懸崖之上》上映。
1934年,東北的拉濱線背蔭河火車站東南,“中馬城暴動”發(fā)生,日軍害怕細菌戰(zhàn)的秘密泄露,于是將臭名昭著的“七三一”部隊轉(zhuǎn)移至哈爾濱平房試驗場。
《懸崖之上》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一歷史中。這是張藝謀的第二十三部長片,也是他導(dǎo)演的第一部諜戰(zhàn)片。2019年12月,電影在黑龍江雪鄉(xiāng)開機,沒過膝蓋的積雪、零下20攝氏度的氣溫,林海雪原一片蒼茫。
《懸崖之上》中,于和偉飾演的周乙,是一名潛伏在敵人內(nèi)部的地下工作者。
偏愛大開大合、大紅大綠的張藝謀,這次在電影開篇鋪開了一片刺眼的白。大雪密林的掩護下,以張憲臣(張譯飾)為首的四人小分隊空降。他們是從蘇聯(lián)受訓(xùn)回國執(zhí)行任務(wù)的共產(chǎn)黨特工,任務(wù)代號“烏特拉”。孰料剛落地,敵人的陷阱已在眼前。叛徒變節(jié)泄密在先,特務(wù)圍追堵截在后,風(fēng)雪籠罩下的哈爾濱遍布殺機。追殺他們的人中,就有于和偉飾演的周乙。
這是演員于和偉與張藝謀的第二次合作。此前拍《堅如磐石》,張藝謀讓助手問他,愿不愿意演自己下一部片子的男主角。
“我說當(dāng)然愿意,簡直是受寵若驚。”于和偉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盡管不知道題材、故事、背景,也不知道自己要演誰,“但那是張藝謀,而且是男主角,還猶豫什么呢?”
反套路的主角
《懸崖之上》里,周乙實際是個反套路的主角。他是特務(wù)科的二把手,一開場,就和“反派小分隊”若無其事地侃大山。屋外綁著被俘的共產(chǎn)黨員,殺人者先往他們脖頸里噴一口酒,再放一槍。屋里的周乙面無表情,不動聲色。
上半程的情感都積累在張憲臣身上。他一次次機智脫險、化險為夷,被敵人電刑拷問直至大小便失禁。但在那場命懸一線的審訊室逃亡后,張憲臣卻突然轉(zhuǎn)手,把主角權(quán)交給了另一個人——周乙。
演這個潛伏在敵人身邊的特工,于和偉有些壓抑。“塑造英雄是很過癮的,但周乙是個無名英雄,他一直要隱忍,要克制,無法表現(xiàn)、無法抒發(fā)。進入到這個情境,心里頭特別難受。”
周乙和張憲臣是戰(zhàn)友,看他被嚴(yán)刑拷打,只能神色如常地目睹全程;和楚良是同志,但身后就是敵人,不僅不能相救,還要補上一槍,看他服毒自盡,還要罵一句“他媽的,死了”。在車?yán)?,周乙點燃寫著情報的紙條,在掌心里將火和紙一同碾碎,是謹(jǐn)慎到末梢神經(jīng)的本能,也像一場以疼痛為手段的自虐與宣泄。
“他那么難過、難么痛苦,卻沒有一場戲可以宣泄自己的情感。我要在絲絲縷縷的縫隙里去表達,不動聲色,克制自己,但還要讓觀眾看到,不能隱忍著隱忍著就沒了。”于和偉說,“這個時候,表演的分寸感在哪兒?這是一個挑戰(zhàn)。”
另一個挑戰(zhàn)更難。“電影前半部,周乙是反派,觀眾第一遍看,我不能‘漏’出來,要讓大家想不到這是‘自己人’;但二刷、三刷的時候,觀眾知道他的身份了,又能從我的表演里看到‘漏’出來的那一點點真實的內(nèi)心情感。這個拿捏,我覺得特別有意思。”
張憲臣逃離審訊室后,遍體鱗傷、不成人形,周乙讓他沖自己開槍,借機逃出;張憲臣拒絕了,他的身體已廢,不如“廢物利用”,反間敵人。這場戲,于和偉與張譯、張藝謀討論了很久。“當(dāng)張憲臣決定赴死時,我問他有什么后事交代。他說了,輕描淡寫。但我覺得還不夠,就抓他的手,抓了兩次,重復(fù)問了兩遍,還有嗎?還有嗎?”
“我曾經(jīng)想周乙這樣的人,他在想什么?常人的存在感、成就感,對他們而言都無從說起。默默做著天大的事,犧牲的時候卻沒有姓名,甚至不會被書寫在歷史中。”于和偉說,“支撐他們的只有信仰、信念和使命,這太難了、太了不起了。”
從“一唾成名”到“新銳反派”
于和偉第一次走進電影片場,就是在張藝謀的電影里。那是1995年,《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開拍,請了一批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學(xué)生做群演,在舞廳跳舞。于和偉當(dāng)時讀大三,也被拉了去。“電影上映時,我特地去看,在那些跳舞的人里拼命找,但沒找見自己”。
考上戲,來自一次刺激。從幼師畢業(yè)后,于和偉考到撫順話劇團,大部分時間在跑龍?zhí)?,從舞臺這邊到那邊都手腳僵硬,怕自己走不過去。團里有話劇《雷鋒的足跡》,演了100多場,每次于和偉總會搬一個小板凳,坐在邊幕條斜眼看。
1990年,他第一次演電視劇《俏媳婦》,一開機緊張得“嘴歪眼斜”、肌肉痙攣,張口一股大子味。吃飯時,副導(dǎo)演一個勁兒地盤問,你是哪兒的?話劇團是專業(yè)單位,你怎么普通話都說不好?于和偉筷子伸向盤里的土豆,被導(dǎo)演敲回去,讓他說一個“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他說不出來,筷子一放,走了。
經(jīng)此一事,于和偉時刻揣著《新華字典》,看見招牌就查,春(cun)風(fēng)理發(fā)館、餃子(zhi)鋪,到底是平舌翹舌。
這段故事,他講過好多次。2020年一檔真人秀節(jié)目中,于和偉回到老家,托話劇團的老同事打聽一下當(dāng)年那位副導(dǎo)演。30年后,兩人再見,百感交集,在那盤《俏媳婦》的光碟上都簽了名。
《俏媳婦》的刺激下,于和偉決定考表演系。1992年,21歲的于和偉考入上海戲劇學(xué)院。上戲4年,他拉片子、泡圖書館,畢業(yè)大戲看得臺下觀眾為他起立送花。他第一次感到了表演的樂趣,畢業(yè)論文的第一句話是,“我上了賊船”。
畢業(yè)后,于和偉去了南京軍區(qū)前線話劇團,工作穩(wěn)定,生活規(guī)律,但沒戲拍。有劇組找他,一集200塊,5天拍完,一共1000塊,他想漲點兒錢,1500不行1200,對方不答應(yīng),就沒去。兩年后,再有劇組邀約,還是一天200。“行,我去”。
他還跑來北影廠等組訓(xùn),《大宅門2》就是那個時候接到的活兒。劇中,他演白景琦的孫子白占安,沒分到家產(chǎn)瘋了,沖著大宅門吐口水。多年后,這段吐口水的片段被做成動圖,風(fēng)靡表情包界,媒體挖出當(dāng)年的老劇,標(biāo)題黨曰“于和偉一唾成名”。
2003年《大宅門2》播出,于和偉并沒有“一唾成名”,而是去了高希希執(zhí)導(dǎo)的《歷史的天空》劇組,演反派“萬古碑”。這個“新革命歷史影視劇中最令人討厭的角色”(毛尖語),在各種運動斗爭中煽風(fēng)點火,集中了一個弄權(quán)者的所有丑陋。
之后,很多反派角色找來,從坑害女兒的酒吧老板到溜須拍馬的小干部,媒體冠名“新銳反派”。典型如《紙醉金迷》里的范寶華,一個抗戰(zhàn)時期的投機商人,有流氓也有率性,有一場戲是被女主角扇耳光,拍了3條,打了他一二百個。
《紙醉金迷》播出那一年,于和偉進了新《三國》劇組。高希希執(zhí)導(dǎo),朱蘇進編劇,陳建斌演曹操,于和偉演劉備。面對經(jīng)典和前作,劇組的創(chuàng)作理念是“整容不變性”“幫忙不添亂”。
2010年,新《三國》播出,維護經(jīng)典派與支持創(chuàng)新派在網(wǎng)上吵得沸沸揚揚。于和偉演的劉備,不同于《三國演義》里軟綿綿、哭啼啼的樣子,平日一副吊眼眉,謹(jǐn)小慎微,齜牙皺眉都是光復(fù)漢室的赤誠,也有城府、魄力與英雄氣,表面灰頭土臉,實則運籌帷幄。
劇中有多場馬戲。馬是英國純種賽馬,劉備的坐騎“的盧”叫八一,當(dāng)年9歲,于和偉每天喂它胡蘿卜,一人一馬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8年后拍《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lián)盟》,他在片場再次看到八一,叫它的名字、喂它草料,臨走的時候,馬嘶鳴了一聲,不知認(rèn)沒認(rèn)出他。
演員就像被繩子牽引
“的盧”已老,劉玄德這次成了曹孟德。
2017年,《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lián)盟》播出,于和偉飾演的曹操是個矛盾體,在傲嬌真誠與老謀深算間反復(fù)拉扯。掉在衣服上的面渣會撿起吃掉;酥點分給手下和丫鬟,自己卻撿起掉在地上的一塊塞進嘴里。郭嘉彌留時交代身后事,以后遇事可以向誰征求,他一口回絕,“不要,我只要問你!”荀彧請罪,他拉家常般說道:“你我關(guān)系,宛若民間夫妻?;ハ嗾l沒個小秘密、小心思。”挾天子、殺漢臣,他懶洋洋地籠著手勸眾人自首,用管教孩子的口吻悠悠地說:“否則,我要殺人了。”遲暮時,他在洛陽高臺揮戈舞戟,杯酒祭英靈,“祭郭奉孝,祭荀令君,祭龐德,祭夏侯淵,祭孤的子侄曹昂,曹安民,也祭關(guān)云長,祭二十年來,為定亂安民,將熱血灑入地下的將士英靈。”
憑借曹操一角,于和偉躋身叔圈頂流,在微博上被喊“曹霸霸”,粉絲翻出了他以前的作品,發(fā)現(xiàn)僅《三國》里他就演過荀彧、魯肅、劉備、曹操,其他形象包括但不限于姜子牙、秦始皇、特工、資本家、日本人、縣長、工程師、知青、特種兵、暴發(fā)戶、刑警隊長、黑道老炮兒、霸道總裁……古今中外,一個人就是一部中國史。
僅陳獨秀,于和偉就演了三回——2010年的電視劇《中國1921》、2017年的電影《建軍大業(yè)》以及2021年的電視劇《覺醒年代》。
第三次詮釋陳獨秀,就像重新認(rèn)識老朋友。于和偉重新翻閱了陳獨秀的史料、傳記,民國歷史,中共黨史,還有許多知識分子的日記、筆記,越看越被吸引。
上圖:新《三國》中,于和偉飾演劉備。
中圖:《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lián)盟》中,于和偉憑借曹操一角圈粉無數(shù)。
下圖:今年熱播出圈 的《覺醒年代》中,于和偉第三次飾演陳獨秀。
“不是夸自個兒,這個戲不僅有知識分子的精神和風(fēng)骨,更有煙火氣。”于和偉說,他會為陳獨秀添置許多生活氣息。比如,《新青年》同人們?nèi)ラL辛店的工人葛樹貴家吃飯,葛樹貴問陳獨秀:“您這么大一先生,還自己包餃子呀?”陳獨秀說:“我還親自上廁所呢。”“涮羊肉”那場戲,陳獨秀這邊一本正經(jīng)地說,毛肚要放鍋里蘸幾下拿出來,一旁拼桌的車夫直接一碗扣進去,稀哩呼嚕拌著吃,陳獨秀于是有樣學(xué)樣,也稀哩呼嚕地往嘴里扒拉。
“陳獨秀就是這樣的人。那個年代的合影,一幫人正襟危坐,陳獨秀就調(diào)皮搗個亂,他的性格是狂狷、通達、特立獨行的。必須讓觀眾覺得他是個親切的人,才能將這樣一個大人物的境界和思想講明白。”
對于和偉來說,走在大街上被人認(rèn)出來,是這兩三年才解鎖的待遇。網(wǎng)友將當(dāng)年他在新《三國》里的名言“接著奏樂接著舞”與他在電影《一出好戲》里的跳舞戲份剪輯在一起,所謂“先帝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蹦迪”。朋友發(fā)給他看時,他已經(jīng)在抖音“蹦”了兩三個月,版本幾十種之多,火遍全網(wǎng)。
于和偉也覺得好玩。從貼吧、B站到抖音,他始終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前沿沖浪,10年前就在采訪中“翻牌”過“玄亮黨”的MV,一直很懂年輕人的“梗”。
紅了,于和偉很高興,也很清醒。“行走的演技教科書”這種贊美讓他心慌。“哪本書啊?還行走的。”當(dāng)年在上戲讀書,老師講到蘇聯(lián)的話劇演員,舞臺上收獲了再多鮮花掌聲,散場后也會馬上回到排練場,從最基本的無實物表演做起。“榮譽讓人頭暈,誰都不是圣人,一定要回到原點,想想最初對表演的渴望。你還愛不愛表演?是真熱愛還是假裝熱愛?”
在他看來,最重要的是感悟生命。“讓自己在生活中成為一個有趣的、善良的、可愛的人。你是你塑造人物的第一工具。首先要擁有自己,至于擁有別人,想都別想。擁有自己,用自己去靠近角色,理解它、成為它、替代它。”于和偉說,“演員就像被一根繩子牽著,隨機地把你帶到一個角色身邊,雖然是被動的,但我很享受。這個職業(yè)讓我們找到了表達自己的出口,像游戲一樣,但是是認(rèn)真的游戲。”
于和偉今年50歲,留給他游戲的空間已不多了。十幾歲的時候,他看完了《金庸全集》,從此影響了世界觀。年輕時,他想把小說里所有主角演一遍,現(xiàn)在依然。然而,時不待他,“真正讀懂蕭峰、楊過、令狐沖的時候,只能演楊逍、謝遜和星宿老仙了”。
“這不算是悲哀,只能說無奈。”演曹操的時候,挾天子以令諸侯那場戲,他就想起了謝遜的樣子,“手持寶刀睥睨天下,威風(fēng)凜凜。大丈夫當(dāng)斷則斷,不必多言”。(本刊記者 陳娟 許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