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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并不寂寞

2024-03-18 20:28:06 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 作者:李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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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和建民第一次見面是1971年冬天,我10歲,他8歲。最后一次見面是1978年夏天,我17歲,他15歲。每次見面都是在他的出生地錫林郭勒盟正鑲白旗烏蘭察布蘇木敖倫淖嘎喳的高勒溫多爾。這里只有兩家人家,一家是建民家,一家是我的叔叔家,兩家一共6個人。
  高勒溫多爾地處中國第三大沙地渾善達克沙地的腹地,這是一個沙丘連綿,灌木橫生,大片的黃沙和小片的綠洲共存,天上的飛云和地下的揚沙相擁,冬天的風雪和夏天的旱雷互虐的地方;這是一個牲畜和野獸比人要多,蔬菜水果比蘑菇沙蔥要少的地方。這里的人煙稀少,不單住在城里的人們,即使住在農(nóng)村的人們,也是很難想象的。在這里,十天八天甚至一個月兩個月見不到一個人,都是一種常態(tài)。我的父親曾經(jīng)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年他徒步進入這塊兒沙地,在無際的沙地草原上碰到了一位四十多歲的蒙古族牧人,父親向他打聽一下行進的方向,未曾想,剛交流了兩句,這位牧人就用生硬的漢語,準確地說出了父親的名字、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父親十分驚奇,問他怎么這樣清楚自己的底細,那牧人笑著說:“十二年前的一個夏天,你到我家問過路,我還給你燒了奶茶喝,你還嫌我的奶茶太咸!”這畢竟是12年前的事了,父親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他對記不起曾經(jīng)幫助過自己的人感到內(nèi)疚,由衷地羨慕和贊嘆牧人朋友的記憶力。沒想到那牧人又說:“不是我的記憶力好,從我記事到現(xiàn)在,只有你一個生人到過我家,所以我是不會忘記的!”李頎有詩句“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楚辭》里也有“野寂漠其無人”名句,這些何嘗不是對高勒溫多爾這個地方的描述呢!
  第一次來這里,我和建民玩了整整一個寒假,還在這里過了一個春節(jié)。建民那時雖在孩童之際,但已是家里的重要勞力了,記得那時什么樣的牧活他都干,并且都會干,騎馬騎駝是牧民的基本生活能力,也是基本生產(chǎn)能力,建民在馬背上和駝背上的瀟灑姿態(tài),至今不能忘懷。那匹褐色的馬,飛奔起來肚子幾乎貼在了沙地上,建民小巧的身子,就像長在馬背上一樣,一轉(zhuǎn)眼,就會在這個沙丘消失,在遠處的另一個沙丘上出現(xiàn)。那時的建民整天笑呵呵的,手頭的活一干完,就來找我,領著我或是在沙丘上出溜沙子,或是在灌木叢里套兔子,或是在草地上夾喜鵲。建民最不喜歡喜鵲,他說喜鵲最壞,最愛偷吃別的鳥的蛋,還偷吃別的鳥的小鳥,不僅它自己吃,還用別的小鳥喂它自己的兒孫,他用耗夾子掛上一點肉,來引誘喜鵲,幾乎沒有失手的時候。
  就是在那一個月的時間里,建民不僅教會了我騎馬、騎駱駝,還教了我不少的蒙語。記得我逮住第一只野兔時,他笑著對我喊:“賽諾(好)!賽諾(好)!別讓它咬住了,兔子咬人可厲害!”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兔子是咬人的,而且很厲害。
  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一個秋假,我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但建民只上完了小學就輟學了。我曾勸他繼續(xù)上學,建民一臉茫然,一臉的無奈。在這無際的大草原上,當時小學要到40多里地的公社去上,中學則要到近200里外的旗里去上,學雜費不說,就是來回一趟趟的交通問題就難以解決,再加上建民在家里是老大,即便是有上學的條件,家里也會終止他上學,回家頂門立戶比上學更加重要,字認出頭朝上下就可以了,但牧人的本事是一點都不能含糊的。
  記得15歲的建民比我這個17歲的哥哥成熟多了,他儼然是個大人,父母也開始為他的婚事操心。黝黑的臉堂,黑糝糝的頭發(fā),潔白的牙齒,特別是他不茍言笑的神情,和第一次見到的他判若兩人,他也似乎不像第一次見面那樣親熱,早上獨自趕著一群羊出去,太陽落山后又獨自回來,我知道在這一天里,這一群羊是沒有一點寂寞的,不但有建民給他們尋找到的肥美的青草、水靈靈的各種野花,還有羊與羊之間的愛情。但我不知道建民一個人這一天是怎么過的,呼喚戈壁,放歌藍天,還是盤算未來?總之是不會有回憶的,因為在我看來,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一個人和一群羊在一起,去何處尋找回憶呢。
  晚上回來也不再來找我玩耍,只是禮節(jié)性地來看看我,一臉大人的神色:“四哥步行來的?三天走了200多里沙地,腳上打泡了吧?這兩天好好歇歇。明兒黑了,過那面兒請四哥吃頓油炸糕。”“明兒黑了”,指的是明天晚上,“那面兒”,指的是他的家。他已經(jīng)有了自作主張在家里請客的資格,過去這種決定是要他父母作出的。相約了我之后,再約我的叔叔說:“大爺也一起去。”說完就出去開始忙著飲羊去了。
  在草原深處,吃油炸糕要比吃肉講究多了。第二天的晚飯是由建民主陪的,不僅吃了油炸糕,兩個人還喝了一瓶酒。
  吃完油炸糕的第二天我就返回了,因為建民放羊走得早,離開時也沒見到他,這一別就是44年!
(二)
  后來相互就沒有了音信,建民依舊在敖倫淖,還是離開了,身體如何,家庭如何,都不得而知。有幾次我試圖去找他,但都因迷路而半途而廢,因為到現(xiàn)在建民住地的通訊信號都不好,不用說導航,連收音機都斷斷續(xù)續(xù)。大概是2018年冬天的春節(jié)過后,我再次來到他所在的烏蘭察布蘇木,終于從一個喝醉了酒的牧人嘴里知道建民還在原地居住,孩子已經(jīng)有了工作,但因大雪封閉了蘇木通往嘎喳的道路,又沒有見到。
  今年夏天,從一個到草地收購牛羊的朋友處得知,草原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村村通”工程,基本上每個牧民定居點都通了公路,這消息再次點燃了我拜訪建民的熱情。我攜妻子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馳行,再次來到了烏蘭察布蘇木,在路邊的一戶牧民家,很容易的打聽到了去往敖倫淖的水泥路,不過牧民告訴我,敖倫淖村大約有近300平方公里,十幾個牧民定居點,建民住在哪個定居點,只有再去打聽了。
  沿著牧民指引的方向駛出大約30公里后,估計離敖倫淖不遠的道邊出現(xiàn)了一處牧民居住點,我決定下來再問問道,大草原上雖然有了仄仄逼逼的水泥路,但沒有導航,依舊盲人騎瞎馬,我本是被迷路迷怕了的,問問路心里會踏實很多。
  這個居住點只有兩間住房,一處羊圈,孤零零地矗立在沙地草原中,我走到了房子前,第一個感覺就是這里不可能有人居住,因為整個房前屋后沒有一點生活的痕跡,更沒有一點生產(chǎn)的痕跡,連房門前低矮的臺階上的磚縫里都長滿了野草。我敲了敲門,問了聲:“有人嗎?”
  屋門“呼”的一下打了開來,我斷定不可能有人的屋子里,走出了一個年過半百的牧民,他的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也不說話,只是用眼睛盯著我,似乎在用眼睛回答我的問話:“有人!你要干什么?”
  我問道:“我是個過路的,麻煩問一下,這里是敖倫淖嗎?”
  “是!”蹦出了一個字之后又沒話了,眼睛依舊盯著我,等待我的下一句問話。
  “請問一下,有個叫建民的住在哪里呀?”
  他看了我十來秒鐘,臉上還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反問了一句:“找他有事?你是誰?”
  聽著他的問話,我的心率頓時快了起來,這就是44年前的建民無疑了!我終于找到了他,終于再次和他相逢了!再仔細端詳他,頭發(fā)還黑,但稀疏了許多;身體還是偏瘦,但不再靈活;皺紋雖然不多,但每條都飽含滄桑;唯有牙齒,沒有什么變化,依舊潔白整齊。
  當我說出了我的名字后,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挪開了擋在門里的身子,十分平靜地說道:“你是康保的四哥呀,快!進家!”臉上依然沒有什么表情。
  我在路上設想了很多種我們相隔44年后重逢的情景:驚訝,激動,甚至流淚;握手,擁抱,甚至相互捶打,但這都沒有出現(xiàn),建民的平靜也讓我平靜了下來,平靜后便感到了一種陌生,一種隔閡,畢竟44年了,時間不僅可以增加思念,也可以增加冷漠,不僅能夠增加信任,更能夠產(chǎn)生懷疑。如果是我,突然面對一個孩童時的玩伴兒來訪的時候,能夠激發(fā)出驚喜,還是能夠激發(fā)出冷靜呢?
(三)
  這是兩間紅磚紅瓦的,耳房罩了彩鋼頂?shù)姆孔樱貏e像建筑工地上的簡易工棚,每間大約20平米,里間一分為二,隔成了兩個臥室,外間是廚房餐廳,也兼客廳功能,顯得擁擠且雜亂。進門后我和妻子就坐在緊靠門邊的一個油漆已經(jīng)脫落殆盡,桌面油漬漬的兩屜小桌的旁邊。建民端上了一盤煮好的牛骨頭,兩碗熱氣騰騰的奶茶,對我說道:“四哥四嫂先喝點茶,吃點肉,我先給她喂喂飯。”說完端著一碗奶茶泡饅頭走進了里屋。
  正當我疑惑建民是在給什么人喂飯的時候,建民出來了,像是在對我述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們家的這個,植物人,十二年了。因為抑郁癥,自殺搶救過來就這樣了。沒辦法,只有我陪著她,陪著她好好活下去,為了這個家,不管什么時候,都得讓孩子們看著他媽活的很好,才能讓孩子們在外地上班更放心,雖然她不會動,不會說,但還有口氣,我也好歹就有個伴兒。
  她是一個特別要強的人,家里的一根頂梁柱,忽然得了腰間盤凸出,不能再干力氣活了,不想連累我和孩子們,傻乎乎的想不開,就尋了短見,離醫(yī)院又遠,稍微近一點都不會這樣子……醫(yī)生說再提前半個小時就沒問題,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哭都哭不來的半個小時……”
  建民還是那么平靜,說到最后,竟然還沖著我笑了笑,這是我見到他之后的第一次笑。
  我向建民問起這幾十年的生活歷程,他的敘述依然平靜:
  “三十年前,你叔叔搬走了,我的老人也陸續(xù)去世,后來弟弟妹妹們長大成家也搬走了,這里就只剩我一家了。再后來家里的就病了,我就天天守著她,這一展眼人就老了。
  現(xiàn)在好了,孩子有了工作,不再像我這樣,一輩子連錫林都沒去過幾次,政府把路修到了家門口,還架來了高壓電,生活比原來強了一百倍,唯一的盼頭就是老伴兒的病情不要惡化,廝守著好好生活下去。”
  只是在他把一口煙深深吸進肺里的那一剎那,我意識到了他的艱辛和堅強以及他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和如釋重負。
(四)
  建民的這個定居點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沒有給我留下童少年時的一點影子。曹丕說:“節(jié)同時異,物是人非,我勞如何?”李清照吟:“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44年后再踏上這片土地,我驚詫地有了“人是物非時時休,欲問話先無”的感慨。原來房子前面是一個幾千畝大小的淖泊子,冬天是一個天然的滑冰場,夏天則是水鳥的天堂,蓑羽鶴、斑頭鴨、鴻雁、鴛鴦等珍稀水鳥都是這里的??汀,F(xiàn)在這里沒有一點淖泊子的痕跡,說不上是那一年,已經(jīng)被沙源整個覆蓋,上面長滿了一年生或者多年生的野草;原來房背后是幾十丈高的沙丘,連綿十幾里,現(xiàn)在則成了一個沙梁,反而原來西邊的沙梁卻變成了高聳的沙丘;原來東邊是一片紅柳林子,當年我和建民套兔子就是在這片林子里,現(xiàn)在這里是平展展的沙地……
  看著我發(fā)愣,建民說:“四十多年了,沙疙瘩年年移動,再加上連年干旱,這里變化的甚也不像甚了。”他用手向前指了指:“那就是你叔叔原來的房子,早就埋在沙子下面,連我也說不好具體位置,等以后有人來考古吧。”
  44年了,這里發(fā)生了滄海桑田般的變化,但建民的堅守沒變,建民的孤寂沒有變,建民的愛情沒有變,這不僅讓我感慨這片沙漠的廣袤,更讓我深思建民的胸襟……(本文作于2020年9月)
責任編輯:高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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