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振民站在自己和團隊一手搭建的火星營地,這里承載著她與太空的羈絆。(本刊記者 陳霖 / 攝)
袁振民,1982年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安徽財經(jīng)大學,從事文體旅游發(fā)展規(guī)劃多年,從小是科幻迷,2018年發(fā)起建造的火星營地是中國第一個研學旅行火星模擬基地,近期受到廣泛關注。
遠處,一座不規(guī)則白色艙體若隱若現(xiàn),五星紅旗在黃沙中飄揚,格外耀眼。袁振民迎面走來:“歡迎登陸火星。”她遞給《環(huán)球人物》記者一本“火星護照”說:“這是你的火星身份證。”
這是一個普通人著迷火星的故事,這里叫火星營地。此刻,一場火星沉浸體驗就這樣開始了。
“睡一覺,150年就過去了”
第一項任務:學會睡覺。袁振民領著記者走進發(fā)射著藍色光束的走廊,或許是燈光的原因,這條路仿佛影視作品里的“穿越”。晚間11:30,記者爬進“睡眠艙”——一個僅能容納一人的小型集裝箱,左手邊有幾個按鈕,按下后艙體分別發(fā)射藍綠黃白等不同顏色的光。“睡眠艙”空間小,記者在密閉空間待上數(shù)個小時,二氧化碳增多,自覺憋悶,便按下按鈕進行內(nèi)外通氣。枕頭旁邊還有一罐小型滅火器,以防失火。
根據(jù)相對論,在不同時空里,速度和引力不同,時間流速也會變化,科幻電影《星際穿越》就有個橋段,在一個星球上待1個小時相當于地球上23年。因此袁振民開玩笑:“在睡眠艙里睡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150年就過去了。”
第二天,袁振民遞給記者一份“太空餐”。餐點被裝在一個宛如行李箱的盒子里,用罐頭裝好的一葷一素和粗糧主食,還有錫紙包好的香蕉以及裝著果汁的試管容器。
記者推開艙門,眼前一片黃土,環(huán)顧四周,地貌坑洼不平,仿佛流星“降落”此處,砸出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坑。大風吹打著臉,記者數(shù)度止步不前,黃沙灌進發(fā)絲兒間,頭發(fā)很快成了土黃色。
7月14日,10多個“實習宇航員”開展“火星救援營”活動。他們每人收到一本《火星任務書》,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火星沒有救援”。
根據(jù)任務書,他們各自領取不同角色,包括火星工兵、生物工程師等13種,“登陸火星”之旅開始了:在長達95公里、凹凸不平的“火星一號公路”上徒步;戴上眼罩,模擬進入外太空時的“黑障”,也就是空間飛行器與地面聯(lián)系中斷后的場景。
更難的還是搭建“衛(wèi)星地面站”。火星上天氣多變,風力大,容易引發(fā)強烈的沙塵暴和龍卷風。“實習宇航員”要學習預報天氣,確定出行安排。他們把袁振民和團隊研發(fā)的衛(wèi)星接收器建在一口大鍋般的地面站上,用來接收衛(wèi)星信號,解析氣象云圖。此外,他們還凈化水源、用土豆發(fā)電……
讓我們回到現(xiàn)實。
這是中國第一個研學火星模擬基地,位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茫崖市冷湖鎮(zhèn),地處甘青新三省區(qū)交界,250公里外的敦煌是距離最近的大城市。記者從敦煌搭車近5個小時,到達連片鹽堿地,然后經(jīng)歷近兩個小時過山車般的顛簸路程,“飛越”重重土堆,才到達“火星”——俄博梁雅丹,也就是經(jīng)萬年的風化、流水沖刷和風蝕形成的龐大土墩。

俄博梁雅丹坑洼不平,被稱為“地球上最像火星的地方”。
不久前,一群北京老人包了輛車開到這里。他們說:“這輩子可能等不到人類登陸火星的那天了,至少在活著的時候圓這個夢。”
2018年,當了10多年白領的北京女人袁振民獨自來到這里,建了火星營地。去年,新華社、央視報道了火星營地,加上今年在文化綜藝《鏘鏘行天下》里,袁振民因為“想完成自己的夢想,傳遞自己的‘基因’”被許多人記住,網(wǎng)友喊她“火星移民局局長”。前陣子,她戴著帽子、墨鏡、面罩,頂著大太陽進入俄博梁雅丹巡邏,被游客認出來:“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你!就是因為你才來的。”
那么,這個火星基地是怎么來的?
站在土堆上的女人正改變“石油小鎮(zhèn)”
“和許多人一樣,第一次看到“袁振民”這個名字,冷湖工業(yè)園負責人田才讓以為這是個男人。2017年,因為冷湖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計劃,他結識了袁振民。
記者眼前的冷湖鎮(zhèn)有許多斷壁殘垣,全鎮(zhèn)共有6輛出租車,常住人口只有200人左右。上世紀50年代,地質(zhì)部的石油普查大隊在冷湖發(fā)現(xiàn)新油田,有口井日噴300噸,連噴三天三夜,全鎮(zhèn)歡呼雀躍。1960年,冷湖設為冷湖市,冷湖油田成為當時四大油區(qū)之一,常住人口超過10萬人。
然而,進入60年代,當?shù)厥唾Y源逐漸衰竭,冷湖又降為鎮(zhèn)。上世紀90年代,冷湖設立冷湖行政委員會(縣級),直到如今。擔任冷湖工業(yè)園負責人的田才讓為冷湖的未來發(fā)展東奔西走。
2016年,在北京行知探索體驗研究院工作的袁振民正為青海海西州旅游局做文體旅融合發(fā)展規(guī)劃。她是個重度科幻迷,到柴達木盆地發(fā)現(xiàn)雅丹地貌和火星特別像,“這么荒蠻的地方應該做‘科幻+旅游’”。
在一場頭腦風暴中,她和團隊遇到了田才讓,雙方想到了一塊兒,“這或許是冷湖煥發(fā)新生的機遇”。田才讓推動組織與當?shù)卣?、企業(yè)的多次討論會,后來他才知道“袁振民”原來是名女性,而且在之后的基地建設中扮演了關鍵角色。
一開始,袁振民想仿照太空艙,建個環(huán)形建筑,并設置睡眠艙、用餐區(qū)、研學區(qū)。彼時,國內(nèi)有模擬太空艙的地方很少,袁振民找到能制作艙體的供應商。供應商到冷湖一看,很是震驚,風沙太大,得制作更堅固的艙體才行。他們在狂風里靠步行量出80畝地,最后決定把營地建在距離俄博梁雅丹核心區(qū)5公里處,讓人們一打開艙門,仿佛身處“火星”。
2018年,火星營地正式動工。一個傍晚,在前往營地途中的鹽堿地,一群工人聚集在大卡車邊,瞧著袁振民:“這個女人是誰?”原來,營地正進行基礎設施建設,需要采購燃氣罐。這群工人正從西寧運來巨大的燃氣罐,卻被困在一個大坡下,沒有信號,眼看著夜幕就要降臨,可能迷路,工人很著急。
匆匆趕來的袁振民對工人說:“等著我去叫人。”袁振民向記者回憶:“大家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上哪叫人?。?rsquo;畢竟這里一眼望去一片黑,啥也沒有。”
袁振民轉(zhuǎn)身離開,半小時后,拿著頭燈和麻繩,帶著一群工人過來。運送工人從車上跳下來,不可思議,一打聽,才知道袁振民是負責人,大家喊她“袁總”“袁姐”。在昏暗的頭燈照射下,大伙兒勉強能看到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站在高高的土堆上指揮著。
其實,這樣的場景在營地初建期間很常見。“工人們表面上很尊重你,但骨子里可能對你還有點質(zhì)疑。這和大西北的文化氛圍有關,這里的女人大多是在家里相夫教子,施工現(xiàn)場很少出現(xiàn)女人。”
袁振民帶工人挑燈夜戰(zhàn),協(xié)調(diào)關系,花了70多天建成了營地。為了讓人們有沉浸的太空體驗,她設計全封閉的睡眠艙,模擬出狹小艙體睡覺的感覺。她還和武漢大學等高校合作開發(fā)導航系統(tǒng),當人們進入望不到頭的雅丹,只需帶著“火星信號源”,也就是終端和平板顯示器進行導航,就可以在設定的線路上行駛。如此,他們減少拉保護線、立告示牌等“人工干預”,盡可能保持雅丹原樣、保障游客安全。
“太空艙”建成了,科幻作家劉慈欣來這里一看,說:“這是地球上最不像地球的地方”,還把《三體》的地名免費授權給袁振民使用。后來,袁振民想發(fā)揮冷湖的優(yōu)勢,就創(chuàng)辦了冷湖科幻文學獎:參賽者的科幻作品均以冷湖為背景。2018年,第一屆冷湖科幻文學獎舉辦,劉慈欣擔任評委,到今年已經(jīng)是第四屆。

左圖:占地80畝的火星營地俯瞰圖。
中圖:“睡眠艙”里有滅火器,還有控制燈光與氣流的按鈕等設備,能容得下一個人。
右圖:“睡眠艙”全景。
員工離職率曾接近80%
除了基礎艙體,更重要的還有火星沉浸體驗。對此,袁振民向航空航天業(yè)界人員請教,仿照宇航員的用餐習慣,制作了模擬太空餐,用罐頭裝好。
這里氣候干燥,有人每天早上要“吐”口血。而且,此處全年最低溫在零下30多攝氏度,女員工的生理期干脆不來了。第一年,員工離職率將近80%。
勉強招到了幾個人,大多是青海本地人,還有不少來自山區(qū)的姑娘,一開始對袁振民的“火星沉浸體驗”的概念都不甚理解。她們不懂,“為啥見到任何一個人,第一句話都得是‘歡迎登陸火星’?”
袁振民當過多年五星級酒店的前臺經(jīng)理,對“服務”有很深的認識。“我想提供給人們火星沉浸的體驗,那么,在‘火星’上提供服務的人就要身體力行,每個細節(jié)都和火星有關。”她把話術固定下來,“你走到這個位置,只能說這句話,走到那里只能說那句話。”再教她們做好肢體動作和表情,還教年輕的女孩子化妝。“要有精致干凈的妝容,積極向上的面貌,讓人們覺得‘上火星’是件快樂的事。”
她的團隊還設計科普活動。7月14日的“火星救援營”是今年暑假舉辦的第一期科普營隊。
30歲的蒲佳意是冷湖事業(yè)部總監(jiān),也是袁振民的搭檔,模擬登陸火星之后人們需要做的事,設計出“實習宇航員”的角色分工,組織對天文感興趣的青少年進行合作,鍛煉在極端環(huán)境下的生存能力。暑假期間,這里將接待近200名青少年,進行火箭、衛(wèi)星等主題的科普研習營,最長的一次是10天9晚。
青少年參加“火星救援營”,學習在極端環(huán)境下的生存技巧。
“其實最后能登上火星的肯定是少數(shù)人,但我們還是要讓孩子們設計、合作,因為能培養(yǎng)探索精神。不是每個孩子都要成為宇航員,而是通過探索火星更多地認識地球,培養(yǎng)創(chuàng)造力。”袁振民的兒子馬上上初三了,他多次來營地當志愿者,他有個心愿,大學畢業(yè)后來營地當一名火星設計師。
“火星不是終點”
一天,記者與袁振民驅(qū)車前往德令哈,突然下起大雨,周圍浮起濃霧,能見度不足20米。在濃霧中,我們路過“外星人”遺址:山腳下一處約兩米深的洞穴,巖石里嵌著巨型鐵管。這就有個傳說了:外星人曾造了個飛船發(fā)射場,后來發(fā)射場消失了,只剩下幾個臉盆大小的洞……
千百年來,太空的神秘和廣袤鼓勵了無數(shù)人進行探索,袁振民也有與太空的羈絆。“有時,我會覺得這個世界不太真實,我總會問:我是誰?為什么在這個身體里?如果爸媽沒結婚,我還會存在嗎?”
她寫過一本科幻短篇小說《冷湖火星小鎮(zhèn)的消失與復活》:母星上的人設計了一整套程序,而地球上的人只是在被動執(zhí)行這套代碼和程序。某種程度上,這是她的世界觀。
上世紀80年代,袁振民出生于北京海淀區(qū)的一個農(nóng)民家庭,父母給她起了個男子氣的名字,希望她做對別人有用的事。假期的白天,她摘毛豆、抓化肥,天黑了就抬頭望著天:“那些星星也是星球嗎?上面有沒有智慧生命或者像我這樣的小孩兒?有的話,他們能看到我嗎?”后來她讀《三體》,被劉慈欣筆下的“黑暗森林法則”吸引,從此迷上科幻。
“所以我常想,有沒有可能我們的行為只是一串被寫好的代碼,我們只是在執(zhí)行這些代碼和程序。就好比,此刻你之所以來采訪我,是因為我們之間的代碼已經(jīng)被寫好了。”話音未落,袁振民笑起來。
這種世界觀影響了她的許多人生選擇。
做火星營地至今,袁振民一直被質(zhì)疑。父母勸她干點“正經(jīng)事”,比如考個公務員,有份安穩(wěn)工作。還有人質(zhì)疑她的科幻理念。袁振民向人介紹火星營地時,別人一聽這人想去火星,“她是瘋了吧?”“火星上輻射很強,不適合生存,她干的事是不是在騙錢?”
可她每次走在柴達木盆地,“流水沖刷過的樣子像火星;一部分像籬笆耙過,像金星;還有酷似土星、水星的地貌……”這正是她想象中的外太空的樣子。“《三體》里的羅輯總想象身邊有個女朋友,其實沒有這個人,太孤獨了。這里像絕境,卻又充滿希望。”
所以,袁振民活得挺灑脫。“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因為你運行你的代碼,我運行我的,不管怎么選,這套程序可能都會被運行。有人說火星營地不適合生活,還有人說北京姑娘在這里待不了多久。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我知道火星有未知的困難,但我還是想去看看地球以外到底有什么。”
每天都改變一點點,這是袁振民為接近火星所做的事。“打個比方,森林有條小溪,你在跑步,很多人會覺得跑慢點,欣賞風景。但我覺得,小溪流速有多快,我就要跑多快,要跟它同步。然后你會發(fā)現(xiàn),如果和小溪同步,時間就是靜止的,身邊是森林還是荒漠根本影響不了你。你的眼里只有小溪。”
“你的‘小溪’是什么?火星?”記者問。
“火星只是人類探索太空的一個起點。到了火星,我們還可能去阿爾法星,或者更遙遠的地方。”
那天,她終于有時間回趟北京老家。自從建火星營地,她每年有4/5的時間扎在冷湖。回家后,她穿上喜歡的旗袍:在營地當“火星人”,風餐露宿,探索未知;回到家里,就做地面上那個愛美的女人。(本刊記者 陳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