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隨李大釗入黨,與丈夫何孟雄并肩戰(zhàn)斗,病逝前僅以三顆紐扣留給家人。兩年后丈夫犧牲,一雙兒女失散
照片上是一張未施粉黛的、柔和圓潤的臉。翻過照片,中央落款“伯英”二字,雖是女子所書,卻舒展有力,透著一股英氣。
照片的主人,是中國共產黨第一個女黨員繆伯英。1920年,她在北京拍下這張照片,本想寄給要好的女同學,因故未能寄出。陰差陽錯之間,這竟成為她留世不多的手跡。
因為30歲英年早逝,一雙兒女也失蹤于戰(zhàn)火,繆伯英長期不為人們熟知。直到上世紀80年代,繆家后人和學者,從故紙堆里發(fā)掘出她的塵封往事……
1920年12月24日,繆伯英在北京拍攝這張照片,準備寄給好友。背面有繆伯英手跡。
“第一個女黨員”的確認
中共第一個女黨員的身份何以確定?時隔30多年,年逾七旬的中南大學教授曾長秋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了其中的曲折。
20世紀80年代初,中共黨史人物研究會在長沙召開了一次研討會。會上,來自吉林大學的學者曹仲彬找到曾長秋,說起他正在編寫的何孟雄傳記——何孟雄擔任過中共北京市地委書記等職,1931年在上海被國民黨殺害,是全國最早的50余名黨員之一。
“曹仲彬告訴我,何孟雄的妻子叫繆伯英,是長沙縣人。他希望我在長沙就近調研,寫她的傳記。他還告訴我,繆伯英的弟弟叫繆立三,現(xiàn)在也在長沙工作。”曾長秋對這一線索很感興趣,便應允進行研究。
巧合的是,繆立三和曾長秋算是在一個系統(tǒng)工作。兩人供職的單位不同,但當時都由冶金工業(yè)部管理。聽說曾長秋要研究姐姐,繆立三很是歡迎??姴⑸贂r即離家求學,成年后又投身革命,跟家人朝夕相處的日子不多。在繆立三的印象里,姐姐有一腔熱血,總是跟姐夫在外奔忙。她不喜紅裝,多年來就攜帶一個可手拎的小皮箱走南闖北,直到1929年逝世。
待曾長秋到訪時,繆立三展示了皮箱里為數(shù)不多的珍貴遺物:寶藍色的玻璃底座發(fā)條鬧鐘,是父親留學日本時為繆伯英挑選的禮物,繆伯英從十幾歲起就帶在身邊。外層鑲嵌寶石裝飾、內層有一面鏡子的化妝盒,原本是父親從日本帶給母親的,后來母親又把它轉贈給繆伯英,方便繆伯英在外工作時用。
讓曾長秋印象深刻的是十余張黑白照片,記錄了繆伯英短暫一生的關鍵節(jié)點,包括與李大釗的合影、與何孟雄的結婚照、與第一個孩子何重九的合影,等等。遺物中還有一批當年的先進書籍雜志,如中共中央早期機關刊物《向導》《前鋒》。繆伯英夫妻在書刊上印了紀念章,紅色方框里寫著“伯雄藏書”4個字。
和何孟雄一樣,繆伯英也是全國最早那批黨員之一。但在當時的黨史里,繆伯英更多地作為“早期黨員”存在,關于她的資料記錄并不詳實,有時甚至是一筆帶過。繆立三提供的材料,讓曾長秋對繆伯英有了更立體的認知——她入黨很早,會不會是第一個女黨員?在曹仲彬的啟發(fā)下,曾長秋開始進一步研究。
大學寫畢業(yè)論文時,曾長秋重點研究了中共創(chuàng)建史方面的問題,積累了數(shù)百萬字的史料,這為后來確認繆伯英的身份奠定了扎實的基礎。“我發(fā)現(xiàn)‘一大’前入黨的女黨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劉清揚,另一個就是繆伯英。把她們的入黨時間比較一下,就知道誰是第一個了。”曾長秋說。
在黨史上,劉清揚也是赫赫有名的女性黨員。她是周恩來的入黨介紹人,參與創(chuàng)辦中國第一份由女性主辦的報紙《婦女日報》,被譽為“婦女運動的旗幟”。
曾長秋發(fā)現(xiàn),關于劉清揚的準確入黨時間,黨史中沒有直接記載,但劉清揚是在赴法勤工儉學期間被張申府發(fā)展為黨員的,具體時間應在1921年2月。而1920年11月,繆伯英就在北京被李大釗發(fā)展為黨員??姴⒌娜朦h時間早于劉清揚,是確定的了。
1983年,曾長秋以“中國共產黨第一個女黨員繆伯英”為題,將考證結果發(fā)表在《長沙黨史通訊》上。1985年,《中共黨史人物傳》第24卷出版,收錄了曾長秋與他人合寫的繆伯英傳。次年,人民日報開辟“黨史人物”專欄,介紹不為人們熟知的革命先烈。繆伯英成為首批入選的36位人物之一。“這意味著官方認可了繆伯英第一個女黨員的身份。”曾長秋說。
不在名單上的烈士
研究繆伯英期間,曾長秋曾與長沙市民政局聯(lián)系,希望在烈士材料中尋找繆伯英的記錄。民政局的工作人員仔細查詢后卻發(fā)現(xiàn),在縣市省三級民政部門的烈士記載名單上,都沒有繆伯英的名字。
這或許與繆伯英較早去世有關——1929年病逝時,她的人生不過經歷30個春秋,而黨的革命事業(yè)還要過20年才取得勝利。以曾長秋的研究與繆立三的實物為依據(jù),長沙市民政局為繆伯英補辦了烈士證明。
繆伯英能走上革命之路,既得益于李大釗的引導,也與早年的成長經歷息息相關。1899年,她出生在長沙縣清泰鄉(xiāng)(今開慧鎮(zhèn))。鄉(xiāng)里有兩位遠近聞名的大才子,一位是楊開慧的父親楊昌濟,另一位就是繆伯英的父親繆蕓可。那時,中國大多數(shù)女性仍飽受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的傳統(tǒng)禮教束縛,沒有受教育的機會。但繆蕓可思想開明,主張教育救國,尤其重視女性教育。因此,繆伯英從小就上學堂讀書。
清末民初的湖南是革命的風云際會之地。在學校,繆伯英不僅學到新式知識,也通過老師的言傳身教和社會的時事風潮接觸了革命思想,開始思考自身的價值和國家的命運。
1919年夏天,繆伯英以長沙市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以下簡稱女高師,是北京師范大學前身)。她在北京結識了一批同樣來自湖南的有志青年,包括后來的丈夫何孟雄。大家既是同鄉(xiāng),又有相近的理想抱負,常一起參加社會活動。不少同鄉(xiāng)就讀于北京大學,繆伯英由此跟時任北大圖書館主任的李大釗有了更多接觸。
動蕩年代,各種社會思潮噴涌,身處其中的繆伯英并不是一開始就信仰了馬克思主義。她曾參與帶有明顯無政府主義色彩的北京工讀互助團,四個組中,只有她所在的第三組都是女生。第三組把北河沿十七號作為活動地點,呼喚“受種種束縛”的姐妹們來“造就社會的新生活”,還在《晨報》刊登制衣廣告。
到北京是來讀書的,怎么跑去做工了呢?同鄉(xiāng)女友曾勸繆伯英回校上學,畢業(yè)后回鄉(xiāng)建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繆伯英謝絕了這番好意。事實上,工讀互助團過于理想化,其他組不到半年就停辦了,第三組卻接著運轉了數(shù)月,繆伯英是堅持到最后的4人之一。
根據(jù)學者研究,繆伯英實現(xiàn)思想轉變,主要是因為經何孟雄介紹,加入了北大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在這里,繆伯英和大家一起閱讀《共產黨宣言》等馬克思主義著作,《新青年》更是成為她愛不釋手的刊物。1920年11月,她被吸收入黨,成為首個女黨員。
左圖:1921年 秋天,繆伯英與何孟雄在北京結為夫妻。
右圖: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在1921年的合影。前排左五為何孟雄,左七為繆伯英。
“未能戰(zhàn)死沙場,深以為憾”
剛出生的女嬰被溺死,女同學被迫回家嫁人……成長過程中,繆伯英曾目睹許多女性的苦難。就在她到北京后不久,“李超之死”風波讓她深受震動。
李超是女高師學生,家境優(yōu)渥,但長兄不支持其讀書。沒有經濟來源的李超最終在貧病交加中客死異鄉(xiāng),還被長兄批評“執(zhí)迷不悔死有余辜”。這引起人們對家長專制等問題的思索,北京教育界人士自發(fā)為李超辦追悼會,蔡元培更是手書橫額“不可奪志”。
從李超這位校友身上,繆伯英進一步感受到舊文化、舊思想對女性的摧殘。在后來發(fā)表的《家庭與女子》一文中,她號召廣大女性“順著人類進化的趨勢,大家努力,向光明的路上走”。
中共建黨之初,革命活動與婦女解放運動緊密相連。在繆伯英的革命經歷中,除了協(xié)助何孟雄開展工人和農民運動,推動婦女解放也是其重要工作。
1925年初,繆伯英到達長沙,擔任中共湘區(qū)執(zhí)行委員會(后改稱中共湖南省委)第一任婦女書記。6月,上海發(fā)生“五卅慘案”。此時的繆伯英即將分娩,但她仍積極奔走,動員婦女參加游行和示威活動。
6月5日,長沙10萬市民發(fā)起游行示威。報紙記載了當天的盛況:女子傳單隊走在最前列,她們沿途散發(fā)的傳單“如雪片紛飛,市民爭相傳閱”。當天下雨,女生們“多有赤足或穿草履者”,但她們情緒高昂,大聲疾呼“同胞們,快來革命”“國家興亡,在此一舉”。
20天后,繆伯英的兒子何重九出生。她來不及休息,又先后領導組織了湖南省第一次大規(guī)模紀念“國際三八婦女節(jié)”大會、“三一八慘案”女烈士追悼會等活動。“她對黨忠實,對革命負責,誠實樸素,沉著勇敢。”1981年,當繆伯英的名字重回人們視野時,曾與她在湖南共事、已至晚年的中共早期領導人李維漢回憶說,繆伯英的工作“有顯著成績”。
1927年秋天,繆伯英與何孟雄一同前往上海,并擔任滬中區(qū)婦委主任。此時國共合作已經破裂,白色恐怖籠罩全國,上海的黨組織更是遭到嚴重破壞。夫妻倆一邊工作一邊躲避敵人追捕,有時還會假裝夫妻吵架、離家出走,其實是想辦法轉移工作地點。
1929年10月,繆伯英因病逝世。臨終前,她對何孟雄說:“既以身許黨,應為黨的事業(yè)犧牲,奈何因病行將離世,未能戰(zhàn)死沙場,深以為憾。你要繼續(xù)堅持斗爭,直到最后勝利。”除了黨的事業(yè),已為人母的她放心不下的,還有4歲的兒子重九及一年前新生的女兒小英。她叮囑何孟雄:“你若續(xù)娶,要善待重九與小英,使其健康成長,繼承吾志。”
繆伯英的侄子繆純組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據(jù)他考證,那時候,姑母繆伯英是跟何孟雄一起去參加重要會議,路上發(fā)現(xiàn)暗探盯梢,兩人決定分開行動。臨別之際,繆伯英扯下大衣上的三顆扣子交給何孟雄以作訣別。她后來雖順利脫身,卻在一條河中泡了一個多小時,受了寒氣加上長期辛勞,回家不久就去世了。1930年,繆蕓可到了上海,何孟雄擔心自己也隨時會犧牲,又把三顆扣子交給岳父保管。第二年,何孟雄在上海被國民黨逮捕,不到一個月就遭殺害。
如今,繆伯英的遺物已被繆立三和繆純組盡數(shù)捐獻給各地的紀念館,其中多數(shù)被收藏在開慧鎮(zhèn)的繆伯英故居。“我今年85歲了,繆家下一代不一定接著做繆伯英研究,所以我就把她的遺物、材料都捐獻給了紀念館,以免失散。”繆純組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對繆家來說,最大的憾事是,繆伯英夫婦犧牲后,一雙幼兒重九和小英也在戰(zhàn)亂中失蹤。繆純組回憶,黨組織曾派人尋找未果,上世紀80年代之后,父親和他也先后接待過來尋親的人士,但來訪者所述事實始終沒能對上,只留下一次次悵然……(本刊記者 馮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