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君,生于1968年,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十佳導師,網絡文學研究論壇主持人。著有《網絡時代的文學引渡》《網絡文學的新語法》等,主編《網絡文學經典解讀》《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等。
2021年的影視劇市場,是被兩部網絡文學“點燃”的。
先有《贅婿》,一部商業(yè)巨子穿越到古代,從弱小窩囊的上門女婿逆襲為力挽家國狂瀾的“救世主”的反轉故事,在郭麒麟的演繹下,成為又爽又萌的輕喜劇,喜提開年國產劇第一個“爆款”;后有《山河令》,播出前在圈內本不被看好,播出后卻讓無數(shù)年輕人覺得“真香”。
縱觀近兩年,《陳情令》《慶余年》《錦衣之下》《鬢邊不是海棠紅》……國產電視劇不少都是改編自網文,題材各異,類型多樣。那些以往被視為消遣的作品,成了影視“IP”庫里源源不斷的素材和資源,爆發(fā)出強大的商業(yè)力量。
網絡文學已然成為一種不能被忽視的力量,北京大學文學系的邵燕君教授是最早進行網絡文學研究的學者之一。2011年左右,當網絡文學還遠未像今天這樣有燎原之勢時,邵燕君就把研究領域轉換于此。她開設網絡文學研究的課程,帶著學生和團隊設計課題、撰寫著作。她像破壁者,對大眾解釋網絡文化關鍵詞,試圖打破人們對網文固有的偏見;她也如網文江湖中的“百曉生”,與各網絡文學網站的創(chuàng)始人密切接觸,撰寫著網文江湖20多年的英雄譜。
當代文學最根本的屬性是它的當下性
邵燕君是“被迫”走上網文研究道路的——迫于內心。
她是北大的“土著”,1986年考進中文系。本科期間,邵燕君已然有像模像樣的學者范兒。她曾以一篇長文《進退之間——從商品經濟的沖擊看知識分子的命運》震驚四座。文中,她旁征博引,犀利地指出:“知識分子從來就不富裕,但是從沒有像今天這么狼狽過。”碩士研究期間,她主攻當代文學,頻頻在《文學評論》《上海文論》等刊物上發(fā)表文章。碩士畢業(yè)后,她在中國新聞社當記者,后隨丈夫出國,7年之后,再度回到北大讀博,2003年畢業(yè)留校,研究當代文學。
邵燕君曾寫過:“某種意義上,文學是一個社會的夢幻空間,那么,文學批評者的工作就有點像釋夢師。我們要在作者有意識的書寫背后,讀出一個時代的集體無意識;在貌似膚淺的流行背后,讀出人們深層的怕與愛;通過文學潮流的興衰把握時代精神的走向。這是當代文學研究最迷人的地方,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2004年,留校工作的第一年,她帶領學生成立了“北大評刊”論壇,選擇當時10種最具代表性的文學期刊,逐期閱讀,逐篇點評。評刊的工作堅持了6年,影響越來越大。
然而,這個工作越做下去,邵燕君的內心越是惶恐。“因為對期刊了解越深,我的失望也越深,這些號稱支撐中國主流文壇的作品,離我心目中的當代文學距離太遠。在我的定義里,當代文學最根本的屬性是它的當下性,優(yōu)秀的當代作品必須傳達出這個時代最核心的焦慮和希望,負載這個時代最豐富飽滿的信息和元氣,并且找到一種最契合這個時代的文學形式。而我們的期刊文學卻常常是自說自話,它甚至不是一個遺世獨立的象牙塔,而只是一個與時代脫節(jié)的小圈子……大量的讀者和業(yè)余作者流失,特別是年輕人大量流失,伴隨著圈子化的是老齡化和邊緣化,這樣的土壤怎么能產生真正的當代文學?”
失望中,她把目光轉向了網絡文學。而當邵燕君停辦已漸顯崢嶸的“北大評刊”論壇,轉向網絡文學研究的時候,很多人對此驚訝、不解,甚至認為是一種背叛。
“我也說不清,我為什么要研究網絡文學,讓我跳下去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邵燕君說,“如果說有什么希望,就是我相信文學不會死,如果它已經不在我熟悉的地方了,那就一定在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生長。”

邵燕君主編的《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創(chuàng)始者說:網絡文學網站創(chuàng)始人訪談錄》。
“研究網絡文學不是為了割裂文學傳統(tǒng),恰恰是為了延續(xù)文學傳統(tǒng)”
網絡文學在所有人不經意間悄然成長著。
早年間的網絡寫手李尋歡曾說:網絡文學的父親是網絡,母親是文學。20世紀90年代,隨著互聯(lián)網的崛起,第一批網絡作家開始了網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痞子蔡、李尋歡、寧財神……這批寫手真心愛好文藝,在網上釋放自己的興趣和熱情。
2000年之后,互聯(lián)網一度遇到寒冬期,連最為主流文學界認可的文學網站“榕樹下”,也不得不以1000萬美元的價格賣給了傳媒巨頭貝塔斯曼,網絡寫手紛紛轉行,或者投身傳統(tǒng)文學。
2003年10月,起點中文網開始運行VIP付費閱讀模式,解決了網絡文學的生存難題。2005年,出現(xiàn)了當月簽約作品稿酬發(fā)放突破100萬的作者——血紅。網絡作家逐漸職業(yè)化,天下霸唱、南派三叔、唐家三少……一位位“大神”在中國作家富豪榜上崛起,風頭甚至超越傳統(tǒng)作家。網絡文學迎來“黃金年代”,讀者過億,作者過百萬。
就在邵燕君轉換研究領域前的2009年2月,時任盛大文學CEO的侯小強在《新京報》上發(fā)表了一篇《網絡文學到底是不是“主流文學”》,轟動一時,被視為網絡文學對主流文學的挑戰(zhàn)。
2011年春,邵燕君正式在北大開設網絡文學研究課程。這次開課在邵燕君看來,簡直是一場學術冒險。
“因為對于我們要研究的對象,所有選課的學生都比我這個老師懂得多。他們懂,但是他們不敢說。在他們的閱讀經驗里,讀網絡小說一直是一件不務正業(yè)的事,特別是上了中文系,在經典的威壓下,更是上不得臺面。”
邵燕君對學生們說:“讓我們先把所有的金科玉律都放在一邊,回到一個樸素讀者的本心……北大是常維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我們不必刻意維新,但要敢于相信自己的判斷。”
在她看來,通俗和經典本就是文學的一體兩面。當年胡適等“白話文”運動的倡導者,把引車賣漿者之流所讀的白話小說列為正典。20世紀80年代,北大中文系的學生們也是一邊讀卡夫卡、一邊讀金庸,老師們在學生們的引領下開始研究武俠,之后才有北大中文系主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嚴家炎開設“金庸小說研究”課,北師大的中文系教授王一川在《二十世紀小說選》中將金庸排名第四。武俠由此被經典化。
“不管有多少權威稱它們是垃圾,你都要敢于質疑,這些權威背后的‘天經地義’是從哪里來的?從來如此,便對嗎?”在邵燕君的鼓勵下,學生們紛紛拿出了自己的私藏。他們看網文、研究網文,甚至“入場”,為了體驗網文生產的機制,加入不同的網站,變身“網絡寫手”。學生們說:“老師,我們的課堂才是真正web2.0時代的,用戶自己生產內容!”
邵燕君強調過:“我們研究網絡文學不是為了割裂文學傳統(tǒng),恰恰是為了延續(xù)文學傳統(tǒng),而我們的入場式研究可以是一種引導式的介入。”
剛開課,邵燕君發(fā)現(xiàn)自己時常聽不懂學生們的網絡語言。那一年答辯的中文系留學生崔宰溶,在博士論文里提出傳統(tǒng)學者研究網絡文學,要先把自己當成一個外地人,要聽懂“土著”們的話,才有資格講話。邵燕君深以為然,以后幾年她一直向學生們學說話。待到她開始比較順暢地和他們講話了,同輩的朋友卻說,“你說話越來越聽不懂了”。
如何擺脫經典文學體系內的雅俗秩序?在研究中要告別精英情懷嗎?這些迷惑,直到邵燕君讀到媒介研究學者麥克盧漢的媒介理論時才有豁然開朗之感。
麥克盧漢說媒介即訊息,媒介是人的延伸,早在上世紀60年代他就曾預言,進入電子文明后人類將重新部落化。而如今,網絡空間里各種“圈子”,數(shù)量恐怕早已超過了歷史上的血緣部落。不管我們愿意還是不愿意,網絡已經給我們的生活、給文學,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左圖:邵燕君和學生、《破壁書》副主編王玉玊(音同速)(右)。
右圖:2020年10月27日,北京大學網文課秋季課堂,龍的天空創(chuàng)始人、著名網評家Weid段偉(右)來北大,討論《創(chuàng)始者說:網絡文學網站創(chuàng)始人訪談錄》。
在網絡文學中,女性有了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
3月中,北京的天際線已隱隱有了初春的淺綠。在北大古香古色的四合院里,邵燕君回答了《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很多問題。這個門牌號為“平九”的小院,曾是邵燕君與眾多網絡文學大咖的訪談之地,接待過著名網絡文學作家貓膩、冰臨神下,龍的天空創(chuàng)始人Weid(段偉)等。
《環(huán)球人物》:從2011年開設網絡文學研究課到現(xiàn)在,過去10年了。在您看來網文寫作最好的時代是什么時候?
邵燕君:2010年前后那幾年應該是“黃金時代”,VIP付費機制成熟,社區(qū)文化成熟,各種力量都爆發(fā)出來了。創(chuàng)作的想象力沒有邊界,類型模式也達到了一定的積累,就出現(xiàn)了比較成熟的作家和重要的作品。
《環(huán)球人物》:最近爆火的《山河令》,原著其實是一部耽美小說,您怎樣看待很多女讀者喜歡看這類講述男性之間感情的小說?
邵燕君:關于耽美和耽改劇,目前的政策應該還是在收緊,《山河令》能出來,背后恐怕是商業(yè)力量,資方看到了女性消費能力的強大。因為《山河令》《瑯琊榜》“破圈”了,我也跟同齡的朋友在群里討論,她們都是圍攻我的(笑)。我需要不斷解釋為什么有耽美?女孩子從中得到什么?
我覺得深層原因可能是女性對愛情越來越失望。一旦寫男女戀愛,就無法回避現(xiàn)實中越來越多的問題,現(xiàn)在變成男女言情更多在討論社會問題,耽美承擔了愛情的想象。因為它一看就是假的,是個設定。另外,同性感情在寫作上還有個便利,原來男尊女卑,要讓男女平等的話,光性別革命就要花好大的力氣。包括我們過去的文藝創(chuàng)作中,也缺少異性間平等關系的探討實驗,沒有那么多文學積累供作者借鑒。
我們一位年輕的研究者高寒凝博士還提出,耽美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就是“嗑CP”,這個過程中女性改變了被人挑選的地位,置身事外看別人談戀愛,有了主動權,在“嗑”的過程試驗各種親密關系的可能性。CP(配對行為)寄托了她們對愛情的理解,對親密關系的美好想象。在這里面,你能看到一種去性別中心主義,女性不是靠反轉男女秩序,而是解構了男女秩序,來獲得自己的解放。如果說耽美有何突破的意義,我覺得就是在這里。它從滿足女性的欲望開始,然后到女性對親密關系的想象,到把自己從男女秩序中脫離開來,讓原來很固化、板結的一個結構流動化了。
左圖:2017年9月19日,貓膩(右三)在北大。右上圖:《贅婿》劇照。右下圖:《山河令》劇照。
《環(huán)球人物》:耽美文化的興起和這些年對女權的討論有關嗎?
邵燕君:從耽美文化的角度來講,它的興起更直接是跟互聯(lián)網發(fā)展相關。耽美文化依托于女性向空間的建立。中國長久以來純文學的女性寫作,如“60后”作家,像林白寫《一個人的戰(zhàn)爭》,那種女性對身體欲望的探索,很快在市場上會變成一種男性獵奇;之后“70后”作家,像棉棉、衛(wèi)慧……又都被包裝成美女作家。純文學這邊的探索如此,通俗文學也是,比如瓊瑤小說,雖然基本是女的寫,女的看,但你仍然能感受到“男評委”的目光,內在是在男性秩序之下。
女性向空間則是專門為女性的欲望而進行生產,它不像純文學,有時為了反抗,故意壓抑女性對男性的欲望。恰恰是在網絡文學中,女性開始有了這么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最早的像桑桑學院,她們成立這種論壇,小心地寫作、分享。它是女權嗎?我認為它是,但不能代表全部的女權。它是基礎,女性終于有這么一個地方可以自己找樂子。這太重要了,因為千百年來女性都得犧牲,應該做偉大的母親,照亮世界,這才是女性對吧?從來沒有為了滿足自己的心頭好,不陶冶,不求什么。而這點我恰恰覺得是一個大的進步。
《環(huán)球人物》:網絡文學為什么分男性讀者向的“男頻小說”和女性讀者向的“女頻小說”?
邵燕君:以往其實是女性壓抑了自己,甚至有時候優(yōu)秀女性是想代替男性,對吧?女性向空間開辟后,允許作者按照女性的思考來想問題。這一類是女頻。對應著又出現(xiàn)了男性向。不像金庸那會兒,男女都能看。看上去好像比金庸退步了,但其實就是分開了。
重要的是論證整個金字塔底座的價值
《環(huán)球人物》:您對網絡文學也有一個區(qū)分,“小白文”和“文青文”,能談談您的看法嗎?
邵燕君:其實那是一個分層。“小白文”比較淺白,比較單純地追求“爽”,比如打臉升級。“文青文”則是更有思想性、藝術性的作品。被網文圈稱為“最文青”的作家貓膩(代表作《慶余年》《將夜》《間客》等)跟我聊,他不承認二者有本質的區(qū)分,他說大家都是“小白文”,“文青”就是個袍子,我可以說我跟別人不同的地方是“情懷”,但我首先更重視的是“爽”,“情懷”是我搭進去的私貨。
《環(huán)球人物》:您在很多場合力挺貓膩,甚至認為他寫作水準超過金庸。貓膩什么地方打動了你?
邵燕君:不光是我一個人挺貓膩。從傳統(tǒng)文學批評界轉過來網絡文學研究的,基本都特別喜歡他。
貓膩小說寫得好,但更重要的,應該是一種價值觀上的共鳴——自由平等博愛。這些啟蒙主義價值觀,貫穿他的整個創(chuàng)作歷程。他的每一部小說都是有“骨頭”的,比如《間客》的主題是公平和正義,《將夜》的主題是自由和愛情。最近完成的《大道朝天》,探討的應該是生命和時間。他的情懷我們這一代人特別能接得著。對他影響最大的三個作家魯迅、金庸、路遙,都是啟蒙文化的奠定者和闡發(fā)者。
《環(huán)球人物》:早年間北大在推金庸的時候,一些不理解的聲音也出現(xiàn)過?,F(xiàn)在您如何面對同樣甚至更加多的質疑?
邵燕君:這很正常。北大雖然是精英重鎮(zhèn),但從五四新文學起,我們就在打通雅俗。與當年推金庸不同的是,這一次,我們不是努力把網絡文學向雅文學方向提升,而是要顛覆雅俗文學的秩序本身。
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論證貓膩是否可以是金庸那樣的“大師”,而是論證他所屬的網文,那些平庸的、套路的、大路貨的網文的價值。不是要論證金字塔尖的價值,而是論證整個金字塔底座的價值。這很難,但我覺得是必要的,確實媒介的革命對文學等級是一個比較徹底的顛覆。
《環(huán)球人物》:網絡文學是典型的亞文化。在您看來,亞文化與主流怎么交融?
邵燕君:現(xiàn)在有這么大的亞文化空間,是網絡革命給大家?guī)淼母@?/div>
我們都知道權利和義務是對等的,你享受了更大的自由,你同時該負什么責任?我覺得年輕人,尤其是網絡原住民,應該比上一代有更好的媒介素養(yǎng)。你可以在虛擬空間建立對你有利的規(guī)則,但是,當你回到公共空間時,不要把現(xiàn)實世界的三觀建立在二次元YY(假想)的延長線上。我最反對把二次元空間的事帶回到現(xiàn)實世界來。
《環(huán)球人物》:您出過一本《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網絡本來應該帶來便捷的溝通,但現(xiàn)在似乎是造成了越來越明顯的隔離,該怎么看待這個問題?不同群體之間該怎么來溝通?
邵燕君:這個問題確實很重要。當時我們在做《破壁書》時,有所謂“次元之壁”一說。這本書其實是年輕人寫給他們的父母、師長看的。這個過程中我們也看到了,每個群體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化及價值觀,當時的感覺還不怎么明顯,但現(xiàn)在再看,各趣緣部落(根據興趣結緣)間的壁壘也越來越森嚴。由于信息繭房和互相認同會導致群體價值觀越來越趨同,所以我現(xiàn)在覺得二次元內部破壁也越來越重要。
當你出了趣緣群體,跟其他群體溝通,以及跟更廣泛的社會溝通時,一定有交流、沖撞,怎么達到平衡?當然最好的是求同存異,有這樣的一個共融機制。我們以往的社會不同群體的價值觀更多基于現(xiàn)實利益理性,而網絡空間更多是訴諸情感、愿望,訴諸于潛意識,所以更應該有突破壁壘的意識。
生于1968年,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十佳導師,網絡文學研究論壇主持人。著有《網絡時代的文學引渡》《網絡文學的新語法》等,主編《網絡文學經典解讀》《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等。(本刊記者 王晶晶)
○ 本刊記者 王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