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增加得這么快了
有點驚喜哦!”
7、8月份的海南島,正值雨季,萬物蓬勃生長。天很早就放亮。
在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霸王嶺片區(qū),新的一天,大概是從一聲高亢悠揚的晨啼開始的。
這片莽林位于島的西南部,地跨昌江黎族自治縣、白沙黎族自治縣和東方市。拂曉時分,不到6點鐘,某只海南長臂猿在朝霞中醒來。它頭頂有短而直立的冠狀簇毛,沒有尾巴,通體黑色——對于成年個體來說,這是雄性的證明。
·2021年12月24日,一只雄性海南長臂猿在樹上活動。(李文永 / 攝)
它是海南長臂猿某個家庭的“一家之主”,俗稱“大公”,棲居在一株樹的樹冠處。它的家庭成員——通常是兩只母猿(即“大母”和“二母”)以及幾只小崽,則散居于周邊樹冠。
“大公”嘴巴一沖天,代表“集合!集合!”的鳴叫便在薄霧彌漫的清晨回蕩。其他家庭成員很快加入進來,共同匯成一場持續(xù)5至20分鐘的“合唱”。
上個世紀,海南長臂猿一度從50年代初的約2000只驟減至70年代末的不足10只,被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列入瀕危物種紅色名錄,瀕危程度為“極危”。
今天,它們已恢復至6群37只,被命名為A、B、C、D、E、F家庭群。它們是僅分布于中國海南的特有物種,也是海南熱帶雨林的旗艦種和重要的生態(tài)指示種。
無數(shù)人小心翼翼地守護著海南長臂猿和關(guān)于它們的一切。幾十年間,來自四面八方的守護者,共同構(gòu)成了這段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跨時代敘事。
·2022年1月22日,一只帶著幼崽的雌性海南長臂猿蹲坐在樹上。(李文永 / 攝)
尋蹤
每次上山,海南長臂猿監(jiān)測隊隊員李文永至少在4點前起床。他常年跟蹤海南長臂猿C家庭群,得在天亮前趕到位于白沙黎族自治縣青松鄉(xiāng)的監(jiān)聽點,那里能聽到C群“大公”發(fā)出的第一聲鳴叫。
騎著摩托車從村子里出發(fā),15分鐘后到達半山腰,剩下的路只能靠最原始的步行。李文永脖子上掛著一臺相機、手上拿著望遠鏡,身上背一只大黑書包,里面塞幾塊備用電池,一個能裝兩三斤水的水壺和幾包餅干——“太累了也吃不下什么東西”,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一天在山上蜿蜒行進三四公里是常態(tài)。
雨衣也是必備品。大雨總在頃刻間劈頭蓋臉澆下來,若沒有雨衣,李文永便就地取材,折幾片寬大的葵葉擋在頭頂,尋個遮蔽處躲一躲,雨停再繼續(xù)。
他通常和一兩位同事結(jié)伴而行,循著C群“大公”的晨啼一路摸過去。最佳監(jiān)測距離保持在30米左右,隊員們站在樹下,在紙質(zhì)表格上記錄下它們的方位和一舉一動,形成寶貴的一手資料。
晨啼過后是早餐時間,黃葛榕果實這類漿果是海南長臂猿的最愛。“蕩到哪,吃到哪,拉到哪。有時我們看它準備要拉,就快點跑開,跑不及,你就被它拉到頭上。”李文永難以形容那種氣味,但可以肯定的是,非常刺鼻,“很多蒼蠅都來了”。立馬徹底清洗是不可能的,條件有限,只能做一些簡單的清潔,然后繼續(xù)接下來的工作。
每個月,李文永有12天巡護森林,“看有沒有人砍樹”,10天跟蹤監(jiān)測海南長臂猿——其中,5天時間在C群,5天在A群。他的作息也完全是“海南長臂猿式”的,不僅要早于它們起床,傍晚太陽落山,看到它們在樹上躺下了,才能放心地離開。
有一只海南長臂猿認得他。李文永記得,第一次見到它是7年前,“剛出生沒幾天,被母猿抱在懷里,皮膚紅紅,稀疏的毛灰白灰白的”。后來,李文永看著這只嬰猿毛色變黃,又慢慢變黑——海南長臂猿一生中要變換幾次毛色,一般到七八歲時毛色才漸分雌雄,雌猿變黃,雄猿則依然為黑。
有時候看它玩得有些“得意忘形”,忽地從樹上掉下來,繼而又敏捷地攀住樹枝,慢慢爬上去,李文永覺得有意思極了。
有一次,他正跟得起勁,沒想到這只長臂猿一個轉(zhuǎn)身,竟試圖伸手來抓他胸前的相機。他的第一反應并不是驚喜,而是害怕,“它的獠牙是很長的”。逐漸熟悉起來后,他才體會到個中奇妙。“長臂猿也是懂我們的吧,知道你不會傷害它,是來保護它的,所以想過來跟你玩。”
迄今13年的監(jiān)測生涯中,這樣的時刻屈指可數(shù),他很珍惜,但又免不了生出幾分悵惘:“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機會,也怕它大了就不跟你玩了。”
·2023年8月1日,李文永在家中查看自己所拍的海南長臂猿照片。(劉舒揚 / 攝)
2010年,海南長臂猿監(jiān)測隊在霸王嶺成立,隊員要從周邊村子招募,李文永報名了,初衷簡單直接:“為了一家5口的生活。”每個月監(jiān)測10天,可以領(lǐng)1000元工資。這成了他結(jié)緣海南長臂猿的開始。
隊員們正式上崗之前要接受培訓,跟著來自保護區(qū)管理局的工作人員上山,現(xiàn)場學習如何尋找和監(jiān)測海南長臂猿。李文永接受了兩個月的培訓,帶他的老師叫陳慶。
“舒服”
陳慶只比李文永年長幾歲,但培訓這些新招募的隊員時,他已經(jīng)有近30年的林業(yè)生態(tài)資源保護經(jīng)驗。
陳慶的入行經(jīng)歷頗有些戲劇色彩。他算是“林二代”,高中畢業(yè)后在霸王嶺附近的一處林場做伐木工。1984年前后,當?shù)氐脑炝止ぷ髭呌诮?jīng)?;?、規(guī)范化、良種化,原壩王嶺林業(yè)局(1997年改名霸王嶺林業(yè)局,今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管理局霸王嶺分局的前身)營林科急需人手采集林木種子,擅長爬樹的陳慶因此被借調(diào)過來。
這之后,華南瀕危動物研究所在霸王嶺開展長臂猿種群生態(tài)研究,需要一名向?qū)?,熟悉情況的陳慶又被借調(diào)至保護區(qū)。那時山上還沒有供人過夜的房屋,抵達駐點后,陳慶和大家立馬用葵葉“蓋”了一間“臨時房”。多雨潮濕的環(huán)境里,待了一會,人渾身都是發(fā)霉的氣味。
第二天起床后,陳慶正迷糊著,就聽到海南長臂猿的叫聲。“哇!很興奮,跑過去聽,感覺它們叫聲傳得好遠哦。”他回憶,那幾天,清晨與猿啼為伴,“就好像以前公雞催你起床一樣,它叫的時候,我們要趕緊沖過去,每次都沖到大喘氣,它叫到哪里,我們沖到哪里,不停地觀察、記錄”。
·雨后的霸王嶺,云霧繚繞。(劉舒揚 / 攝)
下山后,他做了個決定:離開工作6年的林場,成為保護區(qū)的一名護林員。“我做護林員,心里覺得很舒服。”陳慶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這理由聽上去有些牽強。不過在他的講述中,與海南長臂猿的相遇,似乎確有某種“冥冥之中”的玄妙。
陳慶說,自己腦海中始終有這樣一個朦朧畫面:七八歲時,他和家人住在另一個林場,附近長滿海南長臂猿鐘愛的野荔枝,一只毛發(fā)金黃的海南長臂猿蹲坐在一棵樹上,“周圍的樹全被砍掉,它沒地方去了”。不過,這究竟是夢境還是親眼所見,他不得而知。
更真切的記憶來自18歲。那天陳慶正在伐木,頭頂忽然傳來一陣樹葉急劇晃動的“嘩嘩”聲,幾團黑影掠過,他抬頭——兩只胳膊長長的“猴子”,一黑一黃,正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上。
“之前就聽說林場外面有長臂猿,我們也不懂是什么樣子,那次見到我才知道‘長臂猿’是怎么一回事。它蕩來蕩去,晃的動作很優(yōu)美,讓人看了很舒服。”他怕周圍有危險,學了幾聲狗叫,把它們“趕”走了。
1984年,陳慶選擇當護林員的時候,霸王嶺只有兩個海南長臂猿家庭群,總共十幾只。華南瀕危動物研究所的專家叮囑他,每個月要堅持監(jiān)測10天。
上山時,除了必要的食物和水,一個挎包,一架望遠鏡,一臺錄音機,一個筆記本,一支筆,就是陳慶的全部“家當”。他至今對那架望遠鏡的出色性能贊嘆不已:“倍數(shù)很高,一望過去就知道長臂猿在干什么。”
·1984年,陳慶(右)與華南瀕危動物研究所的專家在保護區(qū)內(nèi)考察海南長臂猿。(陳慶供圖)
那時,學界對海南長臂猿的食性還很不了解,正是陳慶這樣長期在一線的監(jiān)測者記下或拍下海南長臂猿的食物,為相關(guān)研究提供豐富的材料。
起初,有好多野果嫩葉,陳慶叫不上名字,每次研究所或其他機構(gòu)的專家一來,他就湊上去問東問西,慢慢也都認識了。到今天,他已經(jīng)成為業(yè)內(nèi)有名的植物“土專家”,“基本海南省內(nèi)80%的植物都沒問題”,有時僅靠一塊樹皮就能辨認出它的品種。
驚喜
行走山林,危險無處不在。如今,李文永語境中的“危險”,大多是指神出鬼沒的眼鏡蛇和竹葉青蛇,以及時不時滾落的巨石。而在陳慶的年代,“危險”還有另一層人為因素,比如隱蔽的捕獸夾。
有次他入了神,只盯著高處的海南長臂猿,卻不慎踩中了偷獵者的陷阱。鐵夾狠狠咬住他的左腳,“感覺骨頭要斷了,汗一下子流下來”。他扶著鐵夾,慢慢挪到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彈簧夾得很緊,他拿兩根樹枝,十字交叉,插入鐵夾的鋸齒口中,撬開了這張可怖的“血盆大口”。陳慶拔出腳,所幸傷得不深,還能自己走,可沒走多遠,“哇,又碰到一個!我一下跳起來,繞得遠遠的”。后來,轄區(qū)派出所抓到布下鐵夾的偷獵者,根據(jù)對方供述,一次性收回了10多個捕獸夾。
早期的海南長臂猿保護工作,艱難可見一斑。但在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時,陳慶從未沉湎于這種艱苦敘事,反而一提到海南長臂猿,就眉飛色舞。有一張照片,是陳慶坐在尼龍布搭建的帳篷里,用樹枝挑著衣服烤火,畫面中的他,笑容燦爛。
·2004年海南長臂猿保護暨野外大調(diào)查期間,陳慶(前排左一)和同事們在一處監(jiān)測點烘干被雨淋濕的衣服。(陳慶供圖)
1994年,海南省在全國率先全面停止天然林商業(yè)性采伐,陳慶認為,這堪稱海南長臂猿保護歷史上的一件大事。“我們分局在上面建了檢查站,管理得好了,不給人隨便上去,村民認識也提高了,很少進入保護區(qū)了。”
2017年國有林場改革,保護區(qū)管理局和林業(yè)局合并,統(tǒng)一管理。2020年8月,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管理局霸王嶺分局組建完成。一年后,陳慶退休了。也是在那年9月,海南長臂猿數(shù)量增加至5群35只。據(jù)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專家判斷,在全球20種長臂猿中,海南長臂猿是唯一能保持種群緩慢增長的物種。
陳慶依然密切關(guān)注著這群“老朋友”。2022年底,得知有母猿又生了崽,種群數(shù)量達到6群37只,他高興得不得了:“哇,一下增加得這么快了,有點驚喜哦!”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自己已經(jīng)買好了新相機,如果有機會,“還想再回去看看它們”。
總監(jiān)制: 呂 鴻
監(jiān)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蘇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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