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之年將至,孫一凡近期的人生被撐起了飽滿的弧度:在北京,他擔任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助理指揮,并履新昆明聶耳交響樂團首席客座指揮,新樂季開啟后,他的日程詳實忙碌;在上海,他成長、成家,沒有工作的時候,他大部分時間留在這里,與家人相聚;在廣州,7月的演出余熱猶在,臨時救場的孫一凡執(zhí)棒廣州交響樂團奏響了瓦格納名作《萊茵的黃金》,轟動羊城。
獨奏家、歌唱家可以憑借天賦橫空出世、年少成名,但類似的成功,指揮家很難復制。這個職業(yè)強調(diào)協(xié)調(diào)、注重閱歷,處于起步階段的年輕人很難掌控其中的微妙平衡。顯然,孫一凡自有獨到之處。
孫一凡
2023年7月12日,廣交樂季閉幕《萊茵的黃金》彩排現(xiàn)場。攝影 李樂為
2022年,孫一凡成為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助理指揮。
《千里江山》世界首演,孫一凡彈琴。攝影 蔡磊磊
《萊茵的黃金》
臨危救場完成“極限挑戰(zhàn)”
音樂史上,很多人因“救場”而一戰(zhàn)成功:伯恩斯坦曾臨時執(zhí)棒紐約愛樂樂團,理查·施特勞斯交響詩《唐·吉訶德》、舒曼《曼弗雷德》序曲、瓦格納《紐倫堡的名歌手》序曲,3首“難曲中的難曲”奏響,他一夜成名;17歲的郎朗代替安德魯·瓦茲走上“拉維尼亞音樂節(jié)”明星演奏會的舞臺,一曲柴科夫斯基《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轟動樂壇;和慧在不到1小時的“生死瞬間”頂替丹妮拉·黛西成為托斯卡,“為藝術,為愛情”的極致詠嘆里,馬澤爾為她打開了美國大都會歌劇院的大門……
孫一凡的音樂生涯,也隨著不久前的一次救場掀起了一陣波瀾。今年7月,廣州交響樂團2022/2023樂季閉幕音樂會選擇了瓦格納最偉大的作品之一、《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四聯(lián)劇序幕《萊茵的黃金》。演出現(xiàn)場,包含7架豎琴、4把瓦格納號以及大量非常規(guī)打擊樂器在內(nèi)的百余人大樂隊,14位歌唱家,150分鐘不間斷的順暢演繹,仿佛匯成了一艘無形的巨輪,它的掌舵人正是29歲的孫一凡。他冷靜、睿智、精準,領航這艘由鴻篇巨制樂章壘成的巨輪,從澎湃的海洋回到寧靜的船塢。經(jīng)此一役,完美救場的孫一凡正式成為中國最年輕執(zhí)棒瓦格納歌劇的指揮家,不僅刷新了演出紀錄,更是以出色的表現(xiàn)完成了極限挑戰(zhàn)。
按照原定計劃,《萊茵的黃金》本該由著名指揮家余隆執(zhí)棒。這實在是一部太難攀登的高山:《萊茵的黃金》或許是音樂歷史上最有說服力的“音樂戲劇”作品,它自成一體,充分展現(xiàn)了14個角色截然不同的人物性格,同時以“主導動機”的獨特方式在音樂上確立了《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的整體框架。紛繁復雜的故事情節(jié)里,瓦格納揮筆寫下了異常多彩的音樂表述,精彩絕倫,也讓人望而興嘆。
排練廳里,廣州交響樂團全力以赴。日歷一頁頁撕去,7月14日的演出日期逼近。突然,由于身體原因,余隆被迫取消7月所有演出計劃的消息傳來,孫一凡的身份一夜轉(zhuǎn)換。從排練的助理指揮到音樂會真正的執(zhí)棒者,留給他接受、適應的時間只有一周左右。7月10日,演出陣容更換的公告正式對外發(fā)布。
“我們把助理指揮的工作叫作‘搭架子’。”孫一凡用了一個相當“煙火氣”的比喻:就像大廚炒菜前需要旁人備菜,在正式演出的指揮家加入排練前,助理指揮要預先與樂團磨煉節(jié)奏、音準、速度等基本要素。“助理”二字的消失,讓那天夜里的孫一凡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坦白講,壓力真的很大。”孫一凡說。作為真正的指揮,他必須讓作品在搭好的架子上開花結(jié)果。但一個如斯年輕的90后,如何理解和詮釋《萊茵的黃金》和《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所代表的那樣厚重磅礴的音樂、神話、歷史與哲學?“這是我指揮的第一部瓦格納歌劇,一切從總譜出發(fā)。”孫一凡起步很穩(wěn),在透徹理解瓦格納和他的作品之前,他并未急于為經(jīng)典賦予太多的個人處理。
曾在德國留學的他重新翻開辭典,順著譜面研究一個個古德語詞匯,還原作為劇作家的瓦格納究竟在文字中留下了什么;他理順《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的創(chuàng)作順序和整體理念。四聯(lián)劇先有文字,后有音樂,文字從最后一部《諸神的黃昏》倒寫到序幕《萊茵的黃金》,音樂則從前寫到后。“為《萊茵的黃金》作曲時,瓦格納已經(jīng)非常了解后續(xù)劇情的發(fā)展,所以在這部作品里,人物的對話和關系非常有邏輯。音樂風格上,《萊茵的黃金》比較清新樸素,甚至有很多片段類似莫扎特、門德爾松,四聯(lián)劇中后3部作品的音樂風格則越來越靠近浪漫派中晚期,到《諸神的黃昏》時已經(jīng)變化成了莊嚴肅穆的布魯克納式音響。”
《千里江山》
自彈自指呈現(xiàn)世界首演
先縱覽全局,再細觀一隅,孫一凡指揮的《萊茵的黃金》帶著超越年紀的工整嚴謹,被盛贊為“現(xiàn)象級”的演出。
“孫一凡臨危受命救場,但卻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冷靜和稔熟,仿佛對這部作品的一切早已胸有成竹。”樂評人翟佳毫不吝惜對這位青年人的贊賞,“他很明白應該如何塑造和安排每場戲的節(jié)奏,什么時候應該表現(xiàn)出隱忍,什么時候為張力松綁,每個場景中應該釋放多少音樂的細節(jié)……樂譜中任何內(nèi)容似乎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而他所有的努力都指向瓦格納‘整體藝術’的終極理想。他演繹線條的明快、抒情性的飽滿、聲部與樂隊的平衡等方面都不禁讓人回想起老一輩德國劇院指揮大師。”
《萊茵的黃金》,并不是孫一凡第一次成功救場。
2022年7月,交響音詩《千里江山》在上海迎來世界首演,6個樂章從管弦樂描摹的江山全景中展開,隨后,笙、琵琶、二胡、鋼琴、女高音與竹笛接連登臺,在“水云溶漾”“月壑松風”“千疊浩蕩”等取自詩詞名篇的樂章標題中,音樂與文字繪就了另一幅“千里江山圖”。那一晚,交響語匯演繹中國浪漫、中式美學的博大內(nèi)涵,河岳安泰,氣象無限,站在舞臺中央向觀眾致意的,正是臨時從余隆手中接過重任的孫一凡。
“當時的情況十萬火急。”孫一凡說。彼時,疫情的阻隔仍在,余隆無法按計劃前往演出現(xiàn)場,《千里江山》電子版樂譜隔空傳給孫一凡時,他正在結(jié)束德國學業(yè)、輾轉(zhuǎn)回國的路上,華沙機場里,嘈雜的聲響潮水般退去,他甚至有一種腎上腺素飆升的實感——15天后,《千里江山》將在熱切的期待中奏響。這是一部被業(yè)界寄予厚望的力作,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交響樂團聯(lián)盟領銜23支交響樂團,聯(lián)合向作曲家趙麟進行委約,在委約、演出模式等多個層面,《千里江山》意義不凡。
著名作曲家陳其鋼,曾把自己比喻為作品的生身父母,“但作品交出去后,生身父母就無能為力了”。辛辛苦苦誕育的“孩子”也許會被指揮和演奏家們進行理想或不理想的詮釋,也許被徹底遺忘,而作曲家“什么都做不了”。首演的分量格外不同,因首演折戟而明珠蒙塵的作品不在少數(shù)。
“首演決定著大家對一部作品的第一印象,而且沒有任何前人的示范做參照。”孫一凡的心頭沉甸甸的。余隆還給他提了一個難題:《千里江山》中“崢嶸曙空”樂章的鋼琴演奏部分也要由孫一凡自己完成。“鋼琴幾乎從頭彈到尾,雖然會跟樂團提前溝通,但演出時如何用身體和表情給出信號,必須要有技巧。”
入住隔離酒店后,孫一凡網(wǎng)購了手卷鋼琴,對著iPad上的譜子一遍遍摸索。那其實是相當焦灼又驚心動魄的幾天,但孫一凡對此采用的敘事方式平淡直白,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個戴眼鏡的90后時??雌饋砀褚幻砉つ?,與人們“刻板印象”中總是情感充沛、具有絕對權(quán)威的指揮家大相徑庭,而通往指揮臺的這條路,孫一凡的確走得有些“偶然”。
從鋼琴到指揮
尋找音樂的滿足感
用孫一凡自己的話說,他從事的這一行在家里“史無前例”。他的父母都非業(yè)內(nèi)人士,而是大學教授,層層疊疊的書填滿了小時候的家。一天,鄰居家給孩子買來了一架鋼琴,琴聲涌進孫一凡的耳朵,年幼的他愣住了,“我覺得跟生活中所有的聲音都不太一樣。”在父母的支持和鼓勵下,孫一凡也開始學琴。“最初就是當成愛好來培養(yǎng),學著學著,老師發(fā)現(xiàn)我的進度很快,就想讓我考一下上海音樂學院附小。”沒有人抱有這個學校“非上不可”的期待,但帶著鋼琴專業(yè)第一名的好成績,孫一凡被順利錄取。
然而,幾年后,一種“不滿足”感從這件他鐘愛的樂器中生長、蔓延。升入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后,“我一直有非常強烈的感受,就是鋼琴沒有辦法表達很多東西,它是比較有局限性的樂器”。在孫一凡看來,鋼琴的聲音很中性,是優(yōu)勢,也是不足。“乍一聽有點冷冰冰的,每個音彈下去以后都漸弱消失了,不像弦樂能一直持續(xù)地、人聲化地歌唱,鋼琴不足以表達很多音樂上的內(nèi)容。”他開始大量地聆聽交響樂,從入門級的拉赫瑪尼諾夫、柴科夫斯基到進階的拉威爾、勃拉姆斯……一個萬花筒般瑰麗的新世界對他敞開。在交響樂中,指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讀附中時,與學校的樂團、廈門愛樂樂團合作鋼琴協(xié)奏曲,讓我第一次知道‘指揮’到底需要做些什么。平時看音樂會,我們會覺得指揮好帥,會好奇為什么所有人都聽他的,但可能并不明白他們真正的工作是在排練中解決所有問題。”高三那年,孫一凡旁聽了一學期著名指揮家張國勇在上海音樂學院本科開設的指揮課。“我清楚地發(fā)現(xiàn),指揮家的思考方式和獨奏家非常不一樣。很多時候,獨奏家的音樂處理可以很主觀,甚至可以講不清楚,但自己和別人就是能夠感覺到??墒侵笓]需要和別人合作,一定要把所有的感受轉(zhuǎn)化為語言去說服樂手們,每一個做法都要有理有據(jù),這是一種結(jié)構(gòu)性很強的思維邏輯。”
2014年,孫一凡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上海音樂學院指揮系,兼修鋼琴專業(yè)。在指揮系,他先后師從張國勇和林大葉。張國勇曾留學俄羅斯,孫一凡眼中的他是一位非常理性、嚴格的老師,對俄羅斯作品的理解尤其獨到;林大葉曾留學德國,帶給孫一凡很多關于細節(jié)的啟發(fā),恰到好處地為他“松綁”,“只要是為音樂服務,手段可以非常靈活”。2019年,孫一凡考入柏林漢斯·埃斯勒音樂學院指揮系,師從德國著名指揮家克里斯蒂安·愛華德、漢斯-迪特·鮑姆。也是在這一年,經(jīng)過4輪激烈的角逐,孫一凡以評委全票通過的優(yōu)異表現(xiàn),一舉奪得第十屆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國際青年指揮比賽的桂冠。
孫一凡沒有太多的參賽經(jīng)驗,也沒有什么勢在必得的心理包袱,他帶著“開闊眼界”的松弛心態(tài)一路挺進。“國內(nèi)的指揮訓練其實是非常系統(tǒng)的,甚至可以說很超前的。在指揮技術上,很多國外指揮并不是很規(guī)范,但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更加開闊自由。”決賽時,孫一凡徹底“豁出去了”,他把自己執(zhí)棒的西貝柳斯《第一交響曲》想象成一場純粹的音樂會。“比賽本身是一件挺不藝術的事情。”孫一凡突然顯出一絲90后的叛逆和“凡爾賽”,然后又很快回歸一貫的理性,“雖然比賽不能完全衡量一個指揮優(yōu)秀與否,但它畢竟是唯一能夠量化呈現(xiàn)的事情。”
業(yè)界的關注隨之涌來。2020年7月,孫一凡應邀首次執(zhí)棒深圳交響樂團的音樂季演出,反響不俗。注視著這個年輕人的目光中,有一束來自余隆。在他的推動下,孫一凡與廣州交響樂團、上海交響樂團兩支國內(nèi)頂級樂團合作。對站在職業(yè)生涯起點的青年指揮而言,這是莫大的肯定與信任。
從成長到學習
音樂是生活的一面鏡子
2021年,孫一凡與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兩度合作,默契十足,2022年,他正式加入樂團并出任助理指揮。“有時候,指揮與樂團的關系就像談戀愛,很奇妙,可以一見如故。”年輕的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氣氛融洽,許多樂手是孫一凡的同齡人,大家共享著對音樂的熱愛與執(zhí)著。最近,又有一支年輕的樂團委以孫一凡重任,自2023/2024音樂季起,他將擔任昆明聶耳交響樂團首席客座指揮。
為什么可以一直被青睞、被選擇?聽到這樣的提問時,孫一凡陷入短暫的停頓。“我想年輕人往往不缺少激情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反倒是踏實、沉穩(wěn)和執(zhí)行力是一種更加寶貴的特質(zhì)。”孫一凡說,“這可能是我的一些優(yōu)勢。”準備一場音樂會時,他至少會把譜子讀上3遍,第一遍是音樂會行程敲定后的通讀,第二遍是演出前一個月或者半個月時逐字逐句的精讀,第三遍是登臺前幾天的總覽。“指揮最后要呈現(xiàn)的一定是宏觀的視角,不能埋到細節(jié)里出不來,我必須站在遠處再看作品的全部。”這3遍間,他在循環(huán)往復的質(zhì)疑和推翻中煎熬自己。“痛苦”把他對音樂的理解提煉得醇厚扎實,“只有對內(nèi)說服了我自己,才能對外說服別人。”
身為年輕指揮,他遇到的演奏家可能比父母年齡還大,還有的曾經(jīng)是自己老師。這種情況下如何從容指揮?“尊重每一位樂團演奏家。對于他所演奏樂器的性能和操縱,你是不可能比他更了解的。”
指揮是一份需要天賦、也偏愛閱歷的工作,而閱歷一詞,總是天然地站在年輕人的對立面。“指揮與樂團是反哺的關系。年輕時,我們需要從各種各樣的樂團汲取養(yǎng)分,因為他們演奏一首作品的次數(shù)可能遠遠多于你,樂團的演奏習慣、歷史風格可以教會我們很多很多。直到50歲或者60歲,指揮才可能真正迎來所謂的‘黃金期’,有足夠的經(jīng)驗去帶給樂團一些東西,把他們提高到一定的位置。”眼下,距離孫一凡心目中的“黃金期”到來至少還有20年,現(xiàn)在的他最應該做到“所有要求、指示、指揮技術都干凈明確,不給樂隊帶來困擾和負擔,這是非常重要的”。但未來很長,孫一凡不想過早地把自己框在某個定義里,“從大一開始,我已經(jīng)把指揮當做了一門需要終身學習的功課。”自9月開始,孫一凡重新回到上海音樂學院,師從著名指揮家余隆攻讀專業(yè)博士學位。
要學習的不只有音樂。最近,孫一凡在讀一本關于群體心理的著作,以及“說出來可能有點裝”的尼采、叔本華、斯賓諾莎。“如果只把自己局限在音樂中,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是不完整的。”孫一凡的父親學物理,母親學哲學,從小到大,“書是我們家生活的一種必需品。而且我始終覺得音樂是生活的一面鏡子,它的養(yǎng)分來自音樂之外,看得多了、了解得多了,會不知不覺在遇到某段旋律時觸發(fā)一些聯(lián)想。儲備知識的意義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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