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亞運會開幕式上呈現(xiàn)的東方式“留白之美”驚艷世界。這留白,究竟是怎樣一種迷人的美學境界?
偶然讀到白居易的《暮江吟》,竟被一句“可憐九月初三夜”感動到了,說不出什么原因,只覺得觸碰到了中國文人特有的藝術“自留地”的邊緣。
九月初三,不是節(jié)日,不是節(jié)氣,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這個日子在白居易的詩里,似乎處于被忽視的位置——人們想象著“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景致,回味著“露似珍珠月似弓”的靈動,甚至琢磨著“可憐”二字里透露出的愛憐、珍惜之情,至于“九月初三夜”,無足輕重的日子罷了,誰會在意它呢?
它偏偏幾乎占據(jù)了整一行詩,以看似“無意義”的狀態(tài)構成了一首七絕的四分之一。如果說《暮江吟》是一幅畫,那么“九月初三夜”就是這幅畫的留白,一片“無意義”的空白,為天地之間的山水留出了可供呼吸的空氣,這種空白,就是物質(zhì)與精神流動的空間,也是中國文人呼吸藝術氣息的一片安靜之地。
詩需要意猶未盡,畫也需要余味無窮,而文字和筆墨未曾觸及的地方,就是留白。
留白作為一種藝術表現(xiàn)形式,是滲透在傳統(tǒng)中國文人的日常生活和審美中的。鏤空的花窗、鏤空的回廊,連太湖石也一定要以瘦、漏、皺、透為美,在石頭的空隙間感受光線和空氣的流動。這是一種延續(xù)性的美,它讓人的感官跳出了客觀事物的束縛,進入了精神世界,進入了情感世界。留白,留下的是想象,而美,一旦進入想象的空間,就有了無限可能。
我相信古人對于時空的概念必有他們獨到的理解,遠近高低,既是詩歌,也是繪畫和書法??葱煳嫉膶懸饣B,仿佛在看飄零的人生——墨葡萄在風中狂舞。風在哪里?風在留白處,這些飄忽不定的風,在葡萄的反襯下躍然于觀者眼前。再看米芾、張旭的狂草,鋒利的狼毫將怪誕狂妄鋪陳開來,筆斷意連,無墨之筆反倒更加變幻莫測,扣人心弦。
中國的文人自古就生活在矛盾之中,他們渴望坐看南山、采菊飲酒,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但又舍不得“貨與帝王家”帶來的榮耀,他們讀書、求學,滿腹經(jīng)綸只求考取一個功名。功名是什么?功名與理想無關,與詩無關,與人的存在價值無關,可它偏偏攫住了無數(shù)人的胳膊,讓人掙扎不得。迫于生計,文人在他們的人生畫卷上描繪了太多尋常人眼中“有意義”的圖像,可越是如此,他們就越需要一些留白了,越需要在一些“無意義”的藝術形式里呼吸真性情的空氣。于是九月初三的夜晚就成了永恒的藝術,成了無窮的遐想和懷念。
將留白藝術發(fā)揮到極致的當屬倪瓚。倪瓚的留白是為水域和天空準備的,他用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山的輪廓,然后留下一片干干凈凈的白色,幾乎不事墨色——將觀者帶進倪瓚的美學空間的,不是山,恰是水天處的空白。在倪瓚筆下,山只是陪襯,水和天才是主體,虛實和主次的關系在倪瓚的空間維度里發(fā)生了巨大反轉(zhuǎn)。所以《漁莊秋霽圖》也好,《秋亭嘉樹圖》也罷,倪瓚筆下的山水總透著點點寒意,大片的留白給即將南下的冷空氣騰出了呼嘯而過的空間——涼意在呼吸間浸透肺腑,最終化作無限的寂寞。
這樣的意境,明代張岱在隨筆《湖心亭看雪》中也有相似的表現(xiàn):“霧凇沆碭,天與云,山與水,上下一白,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于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這是文學領域虛實和主次關系的反差,同樣通過視覺上的留白手法來實現(xiàn),不同的是,倪瓚的留白更為干凈和徹底,他的畫面是無人之境,是無我之境——他不是畫中風景的參與者,甚至連旁觀者的身份都不需要。
元末明初時代,山水畫的構圖還延續(xù)著宋元繪畫的模式,尚未出現(xiàn)日后逐漸風靡的彩色長卷和冊頁。宋元山水遵循“三遠”透視法則,即傳統(tǒng)的高遠、深遠、平遠,北宋后期的韓拙又提出了“闊遠、幽遠、迷遠”的新概念,把山水創(chuàng)作從技術層面的構圖法則推向了情感層面的氛圍表現(xiàn)。
元人山水多用線皴,彰顯點線美,看似弱化了具體事物的體積和造型,卻通過線條的動感和墨色的變化凸顯出空間的層次性,宏大的山水主題不再像北宋繪畫那樣壓抑和密不透風,光線和空氣,以及鋒芒、力量和我行我素的瀟灑在筆端恣意游走,這種形而上的筆法只有皴擦和飛白才能呈現(xiàn)。正如韋羲在《照夜白》一書中論述:“中國繪畫美學的核心是書法美學,是云行,是水流,是花開,是樹的生長……是作者的心性、品藻、風度、神智在時間變化之中的自然流露。”
倪瓚和趙孟頫、黃公望、王蒙并稱為“元四家”,他們在創(chuàng)作上講究空隙和蒼潤之美,明朗通透的枯筆山水宣告了文人畫標準畫風的形成?;乜凑麄€元朝,東方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幾乎都處于一種自發(fā)生長的狀態(tài),像一片無人看管的原野,各種植物競相生長,詩歌、散曲、話本小說、書法、繪畫、雜劇,都由著自己的性子結(jié)出了不同形態(tài)的果實。來自草原的統(tǒng)治者更愿意將目光投向遙遠的美索不達米亞,甚至歐羅巴,他們醉心于馬背上的征服,把江南留給了一群社會地位卑微卻胸懷智慧和士大夫精神的文人。
這是儒家士大夫從廟堂走向鄉(xiāng)野的時代,也是貴族氣息、士大夫氣息與平民氣息相遇的時代,這是兩宋畫院里擁有官員身份的宮廷畫師無法感受到的。有元一代,士人變成了文人,繪畫中的匠氣變成了文人氣、書卷氣,元朝統(tǒng)治者對文化藝術的漠視反而推動了文人畫的發(fā)展。
明代書法家祝允明說:“繪事不難于寫形,而難于得意。”——“意”成了古代畫家們所推崇的新境界,吳門畫派迅速發(fā)展壯大,文人畫和院體畫的鴻溝也隨著文徵明、沈周、董其昌的出現(xiàn)逐漸消弭。從寫形到寫意,中國的文人畫由此邁上了一個更高的臺階,心意和情緒成了繪畫的靈魂,留白則成了藝術與性靈完美結(jié)合的表達。所以不管怎樣,在廣闊的、空蕩的天地間,總少不了一座空無一人的亭屋。
空蕩蕩的亭屋,李成畫過,米友仁畫過,夏圭畫過,王蒙畫過,無一不傳遞出“充實”的虛無感。這種虛無感逐漸擴展開來,擴展成了牧溪的柿子、鄭思肖的蘭草,以及朱耷的白眼孤鳥,最終定格成一個難以超越的標簽。
其實繪畫里的東西,詩歌里也有,你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是白描,可偌大的畫卷上還有大片留白,你想知道空白處到底是山上的風景還是山下的農(nóng)家生活,可詩人卻說“已忘言”,他說得那么灑脫又真摯,讓你分不清他是真的忘卻了,還是故意使性子不說。不說,反而比說了更讓人心安。許多人生,因為“不說”變得簡單和真摯了,就像許多詩歌,因為留白變得樸素和平易近人了。這樣的人生和詩歌都讓人感動。
好的藝術形式都會在空間和時間上留下一些空白,喜怒哀樂就在這空白里。
空白是什么?是無限延伸的外延,是語言無法描摹的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留下一些空白,也是為了在下一次驀然相遇時激起情感深處的波瀾和感動。比如南朝陶弘景看山,說“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山上究竟有多少妙處?他也是只看在眼里,絕不說破——你若急切地想知道,何不親自上山一見?
很多時候,人們感動于某種風景往往并非因其多么奇異,而是在那一瞬間與自己的情感碰撞出了火花。就像白居易所經(jīng)歷的那個九月初三的夜晚一樣,他看到了殘陽、江水、秋露、明月,這些景致并非九月初三所獨有,在江南晴朗的秋日,你可以任選一天欣賞到江畔的落日和月光下的露珠??墒窃撔枰鯓拥那楦猩系墓缠Q,才能對這樣的某個日子生發(fā)愛憐之心?美景常有,心意難求,正因為此,那一年九月初三的夜晚方顯得這般珍貴,珍貴到需要用詩的方式來銘記它的不朽,需要用畫的留白來供養(yǎng)它的生命。
想起已故作家汪曾祺說過的一句話:“寂寞是一種境界,一種很美的境界。”從未著墨色的空白之處,我似乎看到別有情懷的人文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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